三年前,聂从温因人身死,二十岁的黎付带着满心满腔的悲痛与仇恨来到福安镇。
聂从温是入赘黎家的,按道理他的尸骨要葬在黎家的坟里,牌位也得挂在黎家正堂。
但福安镇才是他的故乡,黎付深知他有多喜爱自己的家乡,然而聂从温没能撑到看故乡的最后一眼便在赶路途中去世。
因为尸骨牌位之事,黎付和家里人大闹了一场,但他没精力在意,他将聂从温的尸骨葬在福安镇后边的小山上,如聂从温身前所愿,像一座永不倒的山守护着福安镇。
黎付来看过聂从温年轻时开的西巷医馆,聂从温离开多年,医馆早已落尘积灰无人问津。
聂从温曾说过很多关于自己故乡的事情,说京城虽是繁华,但到底喧嚣浮躁人心隔阂了些,他说自己的家乡闲适安然人心赤城,街坊邻里比亲戚还亲。
聂从温说的种种好,黎付也曾向往过,所以如今便将他所说过的地方通通走一遍,但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般打动他触动他。
他就像行路匆匆的过客,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也都与他无关。
直到他来到最远的最后的一个地方——杨柳村。
他匆匆走完一圈,觉得杨柳村与红杏村、知青村和明顺村没什么不同,只是要小些,位置偏僻些而已。
他想,看完这最后一个地方,今晚便把西巷医馆烧了,结束这里的一切。
他替聂从温看过一遍,再给聂从温了结一切,最后掐灭的是自己以来一直坚持着某种信念。
黎付站在村口的溪水边,仍由涓涓流动的溪水打湿他的鞋袜,他冷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就像看着照亮心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
直到有一股推力,从后袭来,撞到黎付腰背上,差点将他推入溪水里,他硬生生地止住步,稳住身形。
他低头一看,腰被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捆着,左腿也被两只小脚勾着。
一个人正挂在他身上。
黎付转头一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脸红肿得不像样,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语气极为慌张道:“你、你不要寻死。”
因为两颊过于肿胀,挤着她的唇,让她说话不太利索,含含糊糊的。
“......”
黎付一挑眉梢,她方才是觉得他要跳溪寻死?
“我不寻死。”
“当真?”
“当真。”
小丫头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下他的腿,也没敢往后退太多,像是怕他突然想不开又跳溪,她还紧紧拽着他一边的衣袂。
小丫头问:“你为何不开心?”
她还小,有很多世事不清楚,只知道判断人的心情。
黎付没说话。
小丫头努力地想了想,摇头晃脑地劝慰他:“你不要想不开啊,这个世界有好吃的好玩的呀。”
小丫头太过纯真,幸福快乐都很简单。
黎付依旧没吭声。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他根本就不缺,从他一出生就带有的东西,他怎么可能缺。
小丫头看他神情还是恹恹的,有些着急,她哎呀一声,跺了跺脚,费劲地绞着脑汁。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指着旁边的柳树:“你看。”
黎付顺眼看去,一颗普通得甚至有些丑陋的柳树。
小丫头一板一眼极为认真地跟他道:“这颗柳树曾被天雷劈焦大半,别人都以为它活不成了,可是过了几年又逢春,它又长出新的小芽,到如今勃勃生机。”
黎付垂着眼眸,沉沉地看她:“所以呢?”
见他终于有反应,小丫头很是激动,苦着脑子想了会儿,觉得一时半会儿扯不回来,便硬生生地道:“所以就是它的绿意啊,生生不息的。”
“嗯。”
小丫头脑筋一转,像是想通了什么,便大声肯定道:“你就是绿意啊,生生不息,不能寻死的。”
“呲——”因为过于激动,她嘴角说话的弧度扯痛了脸颊,痛得她龇牙咧嘴的,眼睛冒出了眼泪花儿。
黎付轻轻低笑几声,像是忍不住了,他便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肩膀都笑得一抖一抖的,胸腔微微起伏,掺着轻轻浅浅的气息。
“你笑什么呀,我是认真的,”小丫头觉得自己很有底气,“这是我娘告诉我的!”
娘告诉她,眼前的苦日子就像柳树遭到了天雷,但枯木逢春,它的绿意生生不息,就像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黎付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笑得小丫头都有些发恼了,他才停下。
他的眉眼舒展开,眼底的灰败寂寥淡去不少。
黎付半蹲着与小丫头平视,朝她招招手:“过来我瞧瞧。”
“干嘛呀。”小丫头有些气嘟嘟的,还是听话地凑近他。
黎付看了看她的脸,又问了她几个问题,最后告诉她:“你过敏了。”
小丫头一下子变得焉巴巴的,她奶声奶气地道:“过敏,我懂呀,我幼时过敏过好多次了。”
黎付又问:“因何过敏?”
“因为吃葱。”
“吃葱?”
“嗯。”
小丫头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要彻底沉落了,便道:“我得走了。”
她谨慎地瞅了他一眼:“你可不能再寻死啊。”
这语气颇像私塾的老夫子,一板一眼的,黎付眉眼一扬,话语带笑道:“就像你说的,这世上有这么多好吃的,没吃完我怎么忍心寻死。”
小丫头继续教导他:“你这么想很对。”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块东西递给他:“我娘说了,做对事情得有奖励,这样才能继续做对。”
黎付垂下眼睫,她小小的手里握着一块黄褐色的红薯干,干巴巴,皱巴巴,又丑兮兮的。
他却感觉心里有一处,崩塌了,变得柔软又温热。
黎付接过红薯干,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问:“你唤何名字?”
小丫头像是极为不愿有人提起名字这事,她不大情愿地指了指旁边的柳树。
柳树?黎付微挑眉梢,有些不明所以。
她礼尚往来一般地问:“你唤何名字?”
黎付一本正经的跟这半大的孩子介绍自己:“我叫黎付。”
泥妇?小丫头不太认识字,她想了好半晌,觉得他的名字比她的还奇怪,她忽然有些开心了。
黎付不懂自己的名字为何让小丫头偷着乐,只管继续道:“明日此时你再来这。”
小丫头更开心了,约着明日再相见,那他应当是不会再寻死了,她用力地点头答应,最后一蹦一跳的挥手告别。
黎付回到西巷破败的医馆,手里握着一块红薯干,枯坐到天明。
他想绿意,生生不息,那就把聂从温到死口中都在坚持的大夫精神走下去吧,替他再把这条路走下去。
哪怕这条路已经让黎付有些厌恶和反感。
他没有烧掉医馆,而是找人打扫了一遍。
黎付拿着制好的过敏药膏到杨柳村村口的那颗柳树下等着,意外的没见到小丫头出现,接连等了几天,也没见到她。
他将杨柳村里里外外绕了个遍,都没找到她,她像是凭空消失了。
最后,他将手里的药膏放在柳树之下。
黎付招来郭捷义和徐瑞修来医馆帮忙,他的名声大噪起来后,福安镇里流传了一句话——
十几年前,福安镇的西巷出了位聂大夫;十几年后西巷医馆又出了位黎大夫。
只是午夜梦回,黎付总能想起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
那是他见过最能暖化人心的东西。
再后来,他看到民间志怪上写,有时你在花草树木旁见到的人,有可能不是人,而是妖精,有些低级的妖精要经过成百上千年的修炼才能化形一次。
能够见到一次,是成百上千年的缘分。
这样骗骗孩童的故事,黎付却是信了,第二日便派人在院子里种满柳树。
若是她真是柳树下化形的妖精,那么有了柳树,她便会来吧。
这么一等,便等了三年。
小丫头变成了小姑娘,长高了个头,褪掉些许稚嫩,出落得更加水灵动人,她那双眼睛依旧干净明润,像是洒满阳光的清潭,带着波光粼粼的清澈。
但她忘了他,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让黎付一度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酒后时分的一场梦,梦到有人不带任何目的的宽慰他,当他觉得世界一片灰暗之时,给他一束暖阳。
一切都是假象,是他伤悲至极,怀疑人性以及质疑行医意义之时,他自己给自己捏造出来的幻觉。
直到他再次看到她过敏的那一次。
他才确定都是真的,这次他有机会好好地道谢。
......
......
柳愫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是说......”
“再给你半刻钟,”黎付悠哉悠哉地吃着蜜饯,像是蜜饯太甜,也让他的笑容变得十足十的甜,“想不起来,就要被......”
“被什么?”
“惩罚。”
“......”
两个字落下,柳愫非常谨慎地退后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慢慢泛红,眼睛闪着亮光。
黎付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
“你,”柳愫又羞又恼,两手背到身后,瓮声瓮气道,“不能打屁股。”
“......”
黎付噎了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到她道。
“我爹娘都没打过我屁股,”柳愫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除非你想给当我叔父。”
“......”
“这也不行的,”柳愫又道,“但按照你的年纪,叔父也能算得上的。”
黎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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