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沉，月华如练。宽敞的大道旁，疏影横斜。
兀地一下，寒风吹过。枝桠晃动间，嵇尚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席卷而过。
霎时间汗毛竖立，嵇尚禁不住打了个颤。猛然从蒙昧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连忙就攥紧了羽绒服上微开的领口。直等那余留的寒意尽然消却，这才想起要弄清眼下究竟是何种境况。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的。分明，他只是像以往一样，以最平常的姿态，走在大学校园里最平常的一条林荫道上，但偏偏，就在那最平常的一眨眼、一踏步的瞬间，他就从他最熟悉的林荫小道，到了这不知名的地点。
大概是所有的空间和时间，在那一瞬间重新断裂、接合吧。而他不巧，在那一秒正好处在那个接合点，于是他便由这一片空间，十分突兀地到了另一片空间。
嵇尚不知道这里面到底包含着怎样的科学道理，只模糊地作出了一个空洞的猜想，便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科学家。他对这个问题或者有些兴趣，但这点兴趣却不足以让他忘却他眼下正面临着的问题。
此时此刻，他甚至于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回去、亦或者自己还能不能回去的问题。
他眼下只想明白，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一望无际的幽深、空旷和寂静，让嵇尚的心微微悬起。
或者是因为冬天的缘故，这大道两旁的树木实际上并不繁盛。但端看那错落着的、数也数不清的茂密树干，嵇尚便几乎能够想见，待到春夏之时，这将会是一片怎样繁茂的密林。
将这四周的景象一点一点的看下来，若果真说有什么是值得让他安心的，那大概便只有他脚下这条不知沿向何处的大道了。
既然此处有路，便代表这周围有人。
若是这周围有人，那么这里的危险系数便应该不大才是。
轻轻卸下一口气，嵇尚将悬起的心缓缓放下，预备先去找到定居在这附近的人家。别的不说什么，至少，他该知道他究竟在哪儿。
抬脚走到大道一边，嵇尚左右望了两眼——
这大道统共就两个方向，要么按着一脚踏来时的方位，朝着右边继续埋头向前，要么就背过身去，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路前行。
无论哪个方向，嵇尚相信，只要他一直走，总能寻到人烟，区别只在于是早是晚。
并不在意那么些许的差别，嵇尚没犹豫多久，便决定按来时的方向，向着右边继续前行。
*
一个人到底走了多久，嵇尚自己也不知道。从手机关机开始，他对时间就已经失去了概念。他只知道，当他在浓浓的夜色中，看见那满城墙的莹莹灯火时，他的腿脚，已然是十分酸痛的状态。
忍着酸痛向那灯火连绵不断的位置快步靠近，直抵城墙之下，嵇尚仰头，只见那城门之上，以楷体上书有“南熏门”三个大字。
只是……现代还留存有这样完整的古城墙吗？
嵇尚心里闪过一丝疑虑，暗自打量间，又见城墙之上虽然灯火盈盈，却没有一盏是属于现代的电灯，隐隐约约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种可能。
“穿越？”
嵇尚心里一跳，眉头微微皱起。
他并不是不能接受穿越这件事本身，虽然这事的确是有些荒唐，但假使，他可以接受空间和时间的断裂、结合，可以接受自己从这片空间转移到了另一片空间，那又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从时间轴的这个节点，穿梭到千百年以前呢？
他觉得不妙的，是他打从一开始的设想，或许根本就不成立。
就像现代中/国通用普及的普通话，甭管是哪一个朝代，都会有其通用的官话。假设，他真的是穿越，那么他又该用什么语言去跟人们交流呢？
用普通话？
别闹了，现代普通话同古代官话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若果真是穿越，嵇尚能使用的，便只有他的家乡话。毕竟相较于普通话而言，许多地方方言仍保存有大量的古音，纵使他的家乡话可能同当朝的官话并不相同，但总体而言，可以用方言来代表自己的出处，总不至于像个异类。
将攥着领口的手紧了紧，嵇尚瞧了瞧无人把守的城门，虽然心底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也还是忍不住期望是自己多想了。
假使这当真是古代的某一朝代，城门又怎么会没有士兵把守呢？
兴许，这还真就是他自己孤陋寡闻，偏偏不知道某个地方仍旧保留有古时的道路密林，同及古时的城墙也说不一定。
嵇尚这么想着，更多的，其实还是在自我安慰，并没有太大的底气。
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嵇尚迈步进了城。
进城前，他或有万般思绪，但进城后，他纵有万般思绪，此刻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对城内的景象，本是没有什么太大期待的，但恍然之间，他就这样走进了一个满目火树银花的繁盛世界。
五彩的绸缎飘纱一路绵延，盈盈闪烁的灯火点缀其间。金龙腾飞，火凤振翅，莲花水灯朵朵绽开，在涓涓流淌的河面上漾开层层清波。
还有那绢纱挽的花灯挂在树梢，秀气精致的灯球垂于州桥。
一切的一切，简直让人应接不暇。
嵇尚倒是看到了他此前心心念念着的“人烟”，甚至于这里人山人海，近乎是人满为患，但此时此刻，他又哪还“看”得到他们？
神思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仙境的爱丽丝，否则，为什么这眼前的盛况，竟显得这样不真实？
飘飘然乎，不知身在何处。
大抵如是。
忘却了不安，忘却了谨慎，嵇尚似是被眼前的火树银花迷了眼，竟定下了心来，全然沉醉在这一场灯会里，主动融入了那人与人间不断摩肩接踵的盛会。
在通往南熏门的这一条南北大街上，他近乎是被人流推搡着前行的。
嵇尚也不觉得烦躁，他只是觉得奇怪——
灯笼而已，如何也可以变化出这样千百种姿态？
看着看着，莫名的，便觉得身心舒畅。
南北大街继续往里走，过了桥，又是一道城门，城门上书“朱雀门”三字。
古代的城市多是城内城，有“城”又有“郭”，从那南熏门到这桥口是外城，从这朱雀门再往里，大抵便是内城了。
没把这一道又一道的城门放在心上，嵇尚入了朱雀门，进了内城，这才愕然发现，从朱雀门开始，这一段南北大街上的花灯，竟然与外城的花灯截然不同。
如果说，外城的花灯是迷人眼的繁华，那内城的花灯，就该是乱人心的奢华了。
南北大街的两端，以彩色的绸缎扯开两道一望无际的隔离带，又用带刺的树枝缠绕成护栏。人们只能远远地去看那两条隔离带中，各自架出的一座的灯山。
看着那灯山里做有驰骋快意的骏马、迤逦奔月的姮娥，同及翩翩起舞的仙姝，无端生出一股飘飘然的距离感，只感觉是哪位神仙索性以缎为纸，以灯为画，这才画尽了天上人间。
嵇尚看得正如迷，不期然却听见身后遥遥传来了车马碾轮的声音。
原本内城是要比外城挤得多的，但等嵇尚施施然从花灯上挪开视线的时候，却见原本哄闹拥挤的人们，竟已自觉有序地退到了两旁。只伸着脖子一直往朱雀门的方向去看，竟像是期待着那车马快快驶过。
挡在大街中央的人越来越少。
偶然间，嵇尚感觉到有几道迷惑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羽绒服，又看了看其他人层层裹着的衣衫，这才蓦然想起，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在这里，不管他想与不想，至少此刻，他是个异类。
“啧”
想起自己忘了进城的来意，嵇尚颇为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匆匆一瞥，也不敢多看，他仅仅是大致看了看时人穿着的款式，便也赶忙往一旁退去，混入人群。
原本，他是想从周遭人的穿着款式来推断眼下自己所在，大致是个什么朝代的。但此时，围在他身边的，大抵都是些贫苦的底层劳动人民。他一眼望过去，瞧见的便是绝大多数人身上穿着的、那些布料又短又粗糙的短褐。
古代的劳动百姓为了便于劳作，穿着大多都是如此，仅凭这个，他其实也区分不出来什么。
缩着身子被人群挤得不断挪动，嵇尚有心从人群里去寻找几个此时的读书人，并从他们的穿着上获得些许判断。却没料到，他在打量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同样正在打量着他。
他只有一双眼睛，旁人加在一起，却不知道有多少双。
那些目光合在一起，多少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幸而此时那车马碾轮的声音越来越近，嵇尚这才感觉到身上轻松了许多。
也没了再去找些具有“代表性”服饰的想法，嵇尚索性学着其他人模样，扭头去望那缓缓而来的车马。
车马前后环绕着姿态各异的“神仙”，或有红脸面煞的“凶神”在前头喷火，或有白脸带笑的和善“神仙”在后头撒花。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一座座车马，则是被做成极大的莲花台，上坠盏盏花灯，或有“武神”耍枪，或有“仙娥”婀娜作态。
这是在在城里巡城表演的杂技人车马。
纵使仍然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的哪个地方，但嵇尚仍旧得到了这个答案。
目光一直随着这杂技人的车马而去，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车马才走了没多久竟就缓缓停了下来。
嵇尚挪动不开身子，只能站在原地上远远望去。
灯火阑珊间，他有些看不真切。隐约的，只觉得像是有人又拉开了一道城门，而直等那道城门被拉开后，那车马和那群拥着车马的杂技人，才又重新走动起来。
假使，这是这个朝代某个极其盛大的活动，这个活动甚至盛大到，城市的外城和内城均无士兵把守，盛大到城市在这一天允许所有人不经盘问地进入参加，盛大到独独在这时候可以免除宵禁、不关城门，那么，面前的这一道城门，又有什么理由需要例外呢？
嵇尚攥着领口的左手稍稍松了松，答案几乎忍不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除非，那不是离开内城的一道城门，而是进入皇城的城门……
天子住所，自然不可能大开城门，任由闲杂人等随意进出。
这是一座京都。
嵇尚几乎可以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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