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胥白尹见杨错忽然头痛,忙问,“师兄,你怎么了?”
胥白尹的惊呼让杨错回过神来,他神态颇是狼狈,声音有些虚弱,
“没……没什么,我没什么。”
她已经死了,便是旁人同她再像,也不是她。
她死在他面前,带着化不开的恨意。
杨错狠狠按住眉心,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处理眼前的事。
阿乐无罪,却白白被他迁怒,是他的过错,要好好补偿;
至于宁葭……宁葭……
杨错一开始就不想留宁葭在身边,奈何她是宁伯独女,宁伯又是杨父的老仆,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如此。
“飞白。”
听到杨错在叫,飞白忙进了书房,躬身立着,听杨错吩咐道,“把宁伯和宁葭叫过来——”
但话音刚落,却听书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雄浑嗓音响了起来,“祭酒。”
一听这声音,杨错立刻将其他事情暂时搁置,命他进来。
来人是一个黑衣精壮男子,话不多,开门见山道,“祭酒,查到了一条线索。”
杨错猛然前行一步,神色是胥白尹从未见过的严肃,
“备马!”
说罢便往外走,一刻都不留。
**
□□骏马长鸣,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城门,行过郊区,便是宽阔田野。
此时已彻底入夜。
行进方向,是国都西面的一座小城西岗,西岗下辖有一个小乡村,在山坳里,颇是荒僻。
纵不眠不休赶过去,也要花一日半。
紧跟着杨错的黑衣男子提议,“祭酒,夜深不好赶路,要不歇一歇?”
杨错却猛然扬鞭,马儿吃痛,又狠狠往前一窜。
多年调查,眼看真相就在眼前,他一刻都不愿耽误。
三年前,到底是谁屠戮赵王宫廷?
那一批屠宫之人如此诡秘,行动迅速,杀尽赵国宗室,又一把火烧了所有罪证,然后干干净净的撤离。
若非此事……若非此事,她怎会愤恨撞阶自尽?
这件事折磨了他整整三年,费尽心思追查当年真相,可被他查到的人一一暴毙。
如今好不容易又查到了相关之人,他必要亲自前去审问。
杨错有预感,他很快就能查清一切了!
**
夜,公子息府邸。
公子息坐在案桌之后,却明显气息不稳,他好似极暴怒,却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苍白瘦削的手紧紧捏住案桌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公子息咬牙,“等不及了,三日后行事。”
桌上并排放着两片丝帛,丝帛上都是那种古怪的姬姓王族文字,就连笔迹都一模一样。
只是一片丝帛是杨错亲笔所书,是当初赵常乐盗出来的。
另一片却是模仿杨错字迹而成的伪信,丝帛上只寥寥数语,内容却触目惊心——
六月初四,国君出行狩猎,杀之。
公子息将丝帛捏在掌心,苍白面容此时都是狠戾。
“不能等了,我要他死。”
“让黑齿那边开始准备。”
**
赵常乐是当夜被放出柴房的。
丹河拉着她又笑又跳的,好像死里逃生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她一边狠狠拍着赵常乐衣服上的灰,一边絮絮叨叨,“我就知道宁葭是个坏坯子!”
骂了宁葭好几句,又道,“快快外衣脱了洗把脸擦一擦身上,柴房脏死了,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赵常乐擦洗了一遍,还想问更多,比如宁葭是否受到了惩罚,她自己是否可以继续留在杨错身边?
但夜色已深,丹河明显是困了,赵常乐擦完身子,拧身一看,丹河已经趴在炕上睡熟了。
赵常乐将薄被给她盖好,自己也躺了下去,很快便睡着。
但她却睡的并不安稳,她的梦纷乱复杂,一会儿是少年时自己同杨错亲密说笑,可转过脸,他却一脸阴鸷的要将她掐死;一会儿又是宫殿之前父王穿着盔甲,却被乱军围攻,鲜血遍地,杨错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拉着她不让她去救父王。
梦里她求他放过她,可他却无动于衷。
就这么一夜过去,赵常乐睁开眼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新一天,看天色,大概已是快午时了。
这会儿丹河早上的洒扫活计该结束了,果然赵常乐刚这么想着,就见她进了院子,将扫帚放在院子里靠着墙角,然后进屋,狠狠打了个哈欠,扑在炕上。
“我困死了,得睡会儿……”
丹河又打了个哈欠,在炕上滚了滚,抱怨道,
“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啊!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哭,吓得我一宿没睡着。是不是昨天关柴房里,你吓到了?”
赵常乐听的皱眉,“梦话?我说什么了?”
她都不知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丹河道,
“你梦里一直喊祭酒的名字,‘杨错杨错’,还喊什么‘我恨你’之类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几次你梦话喊的太大声,我都把你的嘴捂上,生怕别人听见。”
赵常乐闻言,面色瞬间苍白。
她怎么能把自己所想说出口呢!
她一把抓住丹河的胳膊,“我还说什么梦话了?”
丹河被赵常乐掐的疼,龇牙咧嘴,
“没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说什么‘我恨你’。”
丹河面容严肃警告,“我知道这件事是祭酒冤枉了你,可咱们是奴仆,总不能对主人心怀不满,知道吗?”
丹河只当是赵常乐还咽不下被冤枉的那口气。
赵常乐囫囵点了点头,其实根本没听进丹河的话。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惶恐,她极怕自己露出任何马脚来,暴露她其实并非阿乐,而是已故的中山公主这件事。
白日里她小心翼翼,往日所有公主的习惯都被她抹去,她成了一个谦卑至极的奴仆,对人下跪,弯下脊梁。
杨错往年同她太熟悉了,她不敢露出一丝破绽。
这具身体原先是舞姬,身材也是纤浓有度,当得起一声尤物,可她自从来杨府之后,又是想要复仇,又是被主人胁迫,又怕自己不慎暴露重生一事,心头压着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然迅速的消瘦下来。
有时候对着水盆,看着水波中的人,因脸庞瘦削,颧骨便凸显出来,愈发显得冷厉。
可她怎么能控制自己不说梦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思虑太重,只怕要将自己生生逼死。
若是有一天她说梦话,暴露了她真正的身份,被杨错发现了,她又该怎么办?
杨错会怎么对她,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赵常乐紧紧握住手,指甲甚至都掐进了掌心里,她却浑然不知,只觉得浑身发冷汗,竟开始颤抖。
丹河被赵常乐的模样吓到了,忙摇着她的胳膊,“阿乐,阿乐!你别担心,我又不会给别人告状去。”
赵常乐这才缓过神,嘴唇苍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都中午了,我得去找飞白了。”
说罢逃一般离开。
屋外阳光炽烈,可她却不敢行走于阳光之下,复仇与伪装,让她成了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那个昔日天真的公主,永远被她埋葬了。
赵常乐还没走到书房,迎面就遇到了飞白,飞白见她来了,笑嘻嘻凑过来,“阿乐,你没事了吧?”
赵常乐整了整心神,点头,“没事了。”
飞白听她说话,却立刻皱起了眉,“呀,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赵常乐摸了摸脖子,苦笑。
谁被掐成这样子,都得哑。
飞白搔了搔头,忙道,“祭酒临走前说他冤枉了你,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小胥夫子把事情都告诉祭酒了,祭酒再不会冤枉你了。还有宁葭,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定要受罚的,如今被关着,只等祭酒回来再罚。”
赵常乐抓住话中关键,“祭酒不在府里?”
飞白点头,“昨晚上就走了,说是有要事去办,估计三日后回来。”
赵常乐心中松了一口气。
飞白又道,“我那儿有膏药,一会儿给你拿一点,你贴到脖子上,能好得快一些。还有治嗓子疼的药,你自己去熬药喝了。既然这几天祭酒不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你帮忙的,你就歇上几天。”
要他说阿乐当真可怜,莫名其妙被宁葭诬陷,险些被震怒的祭酒掐死。若不是小胥夫子忽然良心发现,怕是阿乐这会儿已经被卖出府了,不知又流落何处。
奴仆的命如飘蓬,聚散离合都不由自己,能聚在一起就是有缘,飞白也乐意多照顾她一些。
赵常乐自然道谢。
**
大厨房。
赵常乐脖子上贴着飞白给的一块狗皮膏药,蹲在大厨房的院子里,给自己煎一贴治嗓子痛的药。
重生以来,她学会了不少技能,比如说如何扫地,如何打井水,如何煮药。
她摸了摸脖颈,心想,大抵是做公主时太幸福了吧,上天看不过去,所以重生一遭,才要吃这么多苦。
如果父王看到她如今模样,不知该多心疼。据傅姆说,她还蹒跚学走路时,难免磕碰,父王都会大发雷霆惩戒宫人伺候不周的。
父王高大威猛,他常年在外征战,喜欢穿盔甲,她被父王抱在怀里,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国君,但他是一个好父亲。
所以她永远不会原谅杨错屠戮赵王宫一事。
她会亲眼看着他死。
想起丹河说的话,赵常乐只觉得心中烦闷。
白日里的行为她控制得住,可晚上呢,做梦呢?如果她真的说了什么泄露身份的梦话又怎么办?
呆在杨府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赵常乐觉得自己快受不住。
不行,她一定要加快进度,快一点报仇,快一点,不能再拖长时间了。
如今杨错不在府邸,若是主人分派什么任务的话,她应该可以轻松完成。
可黑齿怎么不联系她呢?
要不要她主动去找黑齿?
赵常乐心中焦虑,捏紧手中药勺,胡乱搅着炉上药汁,走神地想自己的事情。
这时,忽然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赵常乐被吓回神来,小声惊叫一声,惹得大厨房里其他奴仆都朝她看过来。
此时午饭刚过,三三两两的奴仆吃罢饭无事,就凑在这里闲话,见赵常乐惊叫,那些奴仆里有个男的吹了个口哨,“黑齿,你撒泡尿看看你的模样,把人家小美人吓到了!”
说罢一片哄笑。
赵常乐扭头,这才看到刚才拍自己肩膀的人是黑齿。
黑齿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和她接触的,现在主人有新的任务了吗?!
赵常乐激动,苍白的面色都泛红。
落在其他奴仆眼里,那就是这位美人儿恼羞成怒了。
其他奴仆自然早都注意到了阿乐,但大家都知道她是杨错身边奴仆,所以只敢看看,私下里就她的模样说几句荤段子,却是万万不敢上前来动手动脚的。
没想到黑齿那厮,竟然色胆包天!
众奴仆嫌热闹不够大,起哄,“美人儿,扇他耳光,看他癞□□吃天鹅肉!”
黑齿竟也顺势而为,一副色眯眯的模样,伸手就去摸赵常乐的掌心。
他的手粘腻腻的,也不知多久没洗手了,赵常乐嫌恶皱眉,却忽然感觉一团柔软落在她掌心,似是丝帛。
黑齿咧嘴,一副调戏模样,却低声命令,“放在书房,限期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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