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柴房门关上,胥白尹站在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正襟危坐,跪坐在灰尘满地的地面上,明明是粗陋柴房,她肩挺背直,好似是王座之上受人敬仰的公主。
她抬眼那双凤眼,目光冷静而通透,胥白尹忽然避过眼神,只觉得心虚,不敢同她对视。
明明这女婢就要被赶走了,她为何高兴不起来?
宁葭劝她的话还在耳边,“阿乐天天在祭酒身边,像狐媚子一样,您真的不怕祭酒动心么?”
怕,她怎能不怕。
中山公主哪怕死了,却好像仍活在世上,她胥白尹同师兄这么多年青梅竹马,却始终不得师兄青眼。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同中山公主相似的女婢都会被师兄关照,她胥白尹却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位公主?
她到底差在哪里?
是嫉妒,是不服,是多年爱慕不得回应的扭曲。
当年的中山公主,她无能为力;可将一个女婢从师兄身边赶走,她还是做得到的。
宁葭说,后宅女人惯用类似手段,她就是不在闺阁待着,不知类似手段,才多年不得师兄青眼。
可这样的手段,对吗?
胥白尹兀自沉默,赵常乐却忽然开口,
“小胥夫子,明日我就要被发卖了。我是因错被发卖的,怕是日后没有主家愿意要我,也不知以后前途如何。”
这话说罢,赵常乐瞧了胥白尹一眼。
她脸色瞬间一白,好似脸上被抽了一鞭子。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不知后果多严重,所以这样心神不安。
其实她只是想将阿乐赶离师兄身边,并不想将她赶尽杀绝。
赵常乐心中叹息。
她虽从前与胥白银交情淡淡,可却也算是了解她的品行。胥白尹品行端正。
但往往作恶也只在一念之间。
赵常乐继续道,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想给您讲一讲。”
“以前,一棵树上有两只鸟儿,一只雏鸟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能离开树枝,树上有晨露,也有佳果,足够它一辈子无忧无虑;另一只鸟儿却是天生的鹰,时间到了,便飞离树枝,翱翔天际,山川大河都在它翅膀之下,它那样豪阔,那样不羁。那只雏鸟好羡慕鹰,可她被困在华贵的树枝上,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那只鹰,是它所有的梦想,它仰望它,羡慕它,却无法成为它。”
“可有一天,它忽然发现,鹰甘愿自断羽翼,同其他吱吱喳喳的鸟儿一样,为了一颗果子,或者一滴甘露,而开始互啄羽毛。”
“那只雏鸟不明白,明明那只鹰拥有整个天空,却为何要自甘堕落,同其他鸟儿为伍呢?”
“小胥夫子,你读书多,你知道吗?”
赵常乐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其实她非常羡慕胥白尹。
她是一国公主,荣华富贵都有,可没有自由。她天性活泼好奇,可却一生没有出过国都,她的世界,就如同无数女人的世界一样,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墙那样高,雏鸟无法飞跃。
只有胥白尹,她不一样。
她是鹰,不输男儿的鹰,她的世界是整个天下,山川湖泊,江河大海,她在男儿的世界里,写下女子笔力雄浑的一篇。
赵常乐不爱读书,但胥白尹编纂的每一本游记,每一册诗歌,她都悄悄翻过。
她不愿正大光明的看她的书,因为觉得自己惭愧。可许多深夜里,高墙沉沉将生机禁锢时,她却会翻出她的书来看。
吃过胥白尹的醋,也嫉妒过她,因为明显同她相比,胥白尹更适合杨错。
如果她是男儿,她会选择胥白尹,而不是一个深宫里被宠坏了的公主。
为什么雄鹰要折断自己的翅膀啊?
这世上有那么多深宅大院,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女人,可你见过天下,为何要沦落到高墙之内,沦落成那样的人呢?
赵常乐不懂。
柴房内是久久的沉默,胥白尹在赵常乐对面,好似被抽去了筋骨,瘫软下来。
醍醐灌顶。
她是胥白尹,中原大儒胥子的独女,没有一个女子有她这样渊博的学识,没有一个女子像她这样特立独行。
喜欢师兄,那便去喜欢,她从不掩饰心意,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师兄不喜欢她,那就不喜欢。没有人规定喜欢一定要被回应。她是入了什么魔障,为了男人,抛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清高与尊严,去诬陷一个无辜的女子。
胥白尹脸色变幻。
赵常乐道,“小胥夫子,我无罪,可我无法自证清白。我将命交在你手上,你可以杀我,也可以救我。”
赵常乐深深叩首,抬起头,胥白尹却已离开柴房,只有房门微微晃动。
赵常乐看着门的方向。
胥白尹会扭转心意,帮她证明清白么?
赵常乐不敢肯定,可她愿意相信。
胥白尹并非宁葭,宁葭生在深宅,长在深宅,眼界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学的只是后宅女人的勾心斗角。
可胥白尹不一样。她自有清高风骨,也自有一片丹心。
赵常乐赌她。
况且……就算不赌胥白尹,她还有什么办法?她别无办法。
**
入夜,宁葭提了食盒回来。
她显然心情很好,一边哼歌一边将碗筷取出来,喊了一声,“阿父,吃饭了!”
宁伯瘸着腿,一瘸一拐走到饭桌旁,看宁葭眉梢眼角都是笑,不免有些诧异,“怎么这么高兴?”
像过年一样。
怎么能不高兴呢?
阿乐那个臭丫头,明天就要被发卖出去了,就没有人在祭酒身边妖妖调调的了。
哼,跟她斗,活该!
她实在太高兴,耀武扬威的神色满脸都是,随口道,“阿乐明天就被发卖了,我当然高兴。”
宁葭忽然问,“阿父,我听说有那种专门将女人卖到脏地方的人牙子,你能不能把阿乐卖给那种人牙子?”
宁伯闻言,顿时黑了脸。
“你在胡说什么!”
纵然阿乐犯错,可发卖出去已是惩罚,岂能毁了她的后半生!
宁伯早年也是弓马强劲之人,更兼他性格严肃,发怒的时候简直像是雷霆万钧一般,宁葭被吓了一跳。
短暂惊吓过后,宁葭立刻生气。
阿父平日最疼她了,凭什么忽然吼她?!都怪阿乐,都怪她!
宁葭咬牙切齿,“阿父,你看阿乐那个狐媚样子,之前就一直勾引祭酒,天生就是贱骨头!她就配那样的脏地方!要不是我费尽心思把她撵走,谁知道什么时候祭酒就被她迷上了?!我才不放过她!”
“你说什么,什么叫‘费尽心思把她撵走’?”
宁伯沉下脸,将这句话咬的极重。
什么叫费尽心思?她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宁葭说漏了嘴,惊慌失措,忙摇了摇头,
“没,我没那么说,阿父,你听错了!”
可宁伯活了好几十年了,怎么看不出宁葭的欲盖弥彰。
他严厉地看着她,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桌上碗筷齐齐一颤,宁葭也跟着一颤,
“你给我说实话!你背后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宁伯额上青筋暴起,声如洪钟,十分可怕。
说到底,平日再怎么勾心斗角,可宁葭也只是个小姑娘,经不起这种逼问,尤其对方还是素日疼爱她的父亲。
她犹豫片刻,迟疑道,“阿父,我说实话,可你别生我的气……”
也许,告诉父亲是没关系的吧。宁葭心想,阿父最疼爱她了,不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的。
“…阿父,其实、其实祭酒的那副画卷……是我弄坏的。那天晚上我去书房,见书架上放着一个锦盒。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好奇之下就拿了起来……”
宁葭记得那个锦盒。
她一直想向杨错献殷勤,奈何杨错并无反应。仗着自己是宁伯之女,她还自告奋勇帮杨错整理过书房,只是掸了掸书架上的灰,将竹简摆的更整齐而已。那锦盒也被她挪了位置,结果不知为何,祭酒震怒,从此再不许她进书房。要不是阿父求情,祭酒看在阿父的面子上,怕是要直接将她撵走的。
那锦盒那样重要么?
书房四下无人,宁葭实在好奇,便打开来看,她识字不多,但落款处的中山公主几个字她还是认得的。
这是中山公主的画啊。
宁葭没有见过中山公主,那时候她只是后院里扎总角的小丫头,只听说过那位公主的名号,知道她同郎君有婚约,知道她是天上明月一般的公主。
她生在帝王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封地有整整一个郡。每年她跟着赵王出城行猎,在初秋行过国都宽阔的大道,一身红衣骑装,飒爽马背,好一个天之骄子。
原来这世上还有那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一切。所以她注定要受万人仰望。
而宁葭,只是仰望她的众人中小小的一个,根本不会被注意到。
那是无关嫉妒的一种情绪,因此彼此差距太大了,所以就只能是仰望。
宁葭捧着画卷,一时愣神,可她离烛火太近,一个晃神间火苗已燎上了画卷。
“阿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宁葭解释。
她真的不是故意损坏画卷,那只是一个意外。
当时她慌极了,生怕杨错惩罚她,将她赶在。可忽然脑子里却冒出一个想法——
她可以把错误推到阿乐身上,祭酒多重视那副画,她知道,如果是阿乐弄坏了画卷的话,祭酒一定会好好罚她的。最好直接将她杖毙!
重点是小胥夫子,如果她能帮自己的话,阿乐的罪名就钉死了。
小胥夫子也是女人,是女人,怎么会愿意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有更漂亮的女婢伺候呢?
那个晚上,宁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直到第二天看到阿乐被诬陷时,那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才彻底安下心来,只觉得心中快意。
她觉得自己真厉害。画卷一事,她不仅保全了自己,还顺带着处理了不顺眼的人。
她觉得自己没错,甚至应该被夸奖。
可此刻面对着阿父,她心里却开始打鼓。
为什么阿父那么失望地看着她?她哪里做错了吗?难道她要自己去承认错误,然后被祭酒惩罚,最后看着阿乐在祭酒面前卖弄风姿?
宁葭颤颤地喊了一句,“阿父……我……”
迎面而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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