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25

    飞白没走远,一直守在书房外。

    他心中叹息,非常担心阿乐。

    旁人或许不知,但飞白是杨错贴身随从,知道许多杨错的习惯。

    譬如那幅画,虽然说常年放在书架最深处,好似只是一件杂物,早已被人遗忘,但若是旁人要碰,甚至只是稍稍变动位置,祭酒立刻就会发现,并大发雷霆。

    像是极珍贵,却又触之生畏。

    按理来说,那幅画卷放的那样深,是很难被翻找出来的,阿乐又是怎么翻出来,又怎么会把那幅画给烧了呢?

    他总觉得阿乐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她虽然爱走神了些,总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相处这段时间起来,飞白还挺喜欢她的。

    话少,但不木讷,有见识,也细心,有阿乐在,飞白觉得自己都轻松了不少。

    不知道祭酒要如何处罚她啊?以前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会不会直接将阿乐仗毙?

    飞白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书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像是书架上所有竹简都被扔到了地上。

    飞白心里一慌,祭酒莫非在打阿乐?

    这……

    他悄悄踅到书房前,壮着胆子往里偷瞧,看到书架上竹简掉了一地,满地狼藉,阿乐早已晕倒,毫无知觉躺在地上,而祭酒却跪在地上,极痛苦模样,肩背不住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

    飞白屏息,杨错却已察觉他的到来。

    他捏紧拳,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冷声道,

    “让她滚。”

    嗓音极哑。

    飞白怎敢反驳,连连称是。

    祭酒的意思昭然若揭——杨府再不容阿乐了。

    明日就叫人牙子过来,将阿乐卖了吧。

    飞白叹息,想,这也不算坏事,放在其他府里,怕是阿乐犯这样大错,会被杖毙而死,如今只是发卖出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哎,希望阿乐下一户是个宽厚人家。

    **

    其实一开始,赵常乐并不喜欢杨错。

    第一次见面,初冬二人在湖上泛舟,小舟侧翻,他为救她险些溺毙,此后高烧多日,她心怀愧疚,便常去看望他。

    可多接触几次,却发觉杨错的性格并非她喜欢的类型。

    杨府下人都说,郎君自从落水高烧之后,性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死寂了。

    赵常乐不喜欢死寂的人。

    宫里头死气沉沉的人多了,后宫里无望熬日子的妃嫔,被生活搓磨的麻木了的奴才。无论太阳多好,都驱散不了他们身上的灰暗。

    落水之事过去几个月后,杨错身体慢慢好转,赵常乐愧疚减轻,便也同他关系淡了,不爱再找他去玩。

    生活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才不想只陪着无聊的他。

    中山公主喜欢有趣又新鲜的事情,譬如纵马长街,譬如狩猎荒野。

    那样刺激,可也那样危险。

    十三岁那年,她遇到了刺客。

    剑光只在一瞬间,有人从天而降,一剑斩断她的马头,鲜血喷了她满身,她叫都叫不出来。

    下一瞬,剑刃搭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纤弱脖颈便是一道血痕。

    而她身后数骑侍卫被围攻得正紧,救不了她。

    赵王治下,世情不稳。

    反叛各地都有,打着前朝姬姓的名号,意图推翻父王统治。

    可父王是天生统兵帅才,叛乱虽此起彼伏,却一一被他平复。

    于是刺杀又时有发生。

    宫闱深深,要闯进去太不容易,取不了赵王的命,那退而求其次,不妨取公主的命,以此警告赵王。

    刺客以剑抵着公主脖颈,刚冒出杀意,可下一瞬,却觉出身后有一股更大杀意。

    匕首破空而来,不知从何处,快如闪电,直直扎在刺客后心。

    颈间剑落,赵常乐只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马匹,瞬间跃出数丈。

    赵常乐被他抱在怀里,马儿夺命狂奔,她背后之人紧紧抱他,身躯修韧。

    她抬起头,看到杨错侧脸冷峻如武神。

    他仿佛盾牌,将所有危险隔开。

    她的心忽然剧烈跳动。

    杨错无暇看她,身后刺客已然追来,剑光一闪,他抱住她偏过身子,躲了过去。

    他拧身,左手抓住刺客胳膊,将他身子横拉过来,右手袖间滑下匕首,杀意迸发,匕首直直插进刺客心脏,然后一拧,赵常乐听到血肉的声音,那刺客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句呼喊,就那样死了。

    血溅出来,赵常乐愣住。

    母后说杨太傅独子杨错最是好性子,温和敦厚,谦逊让人,不会欺负她的,定能一生一世同她相敬如宾。

    可……这个眸光狠戾,下手狠辣的人,是他吗?

    一双手盖住她的眼,声音响在她头顶,“不要看。”

    他手上有血腥的味道,但指节修长,分明是习字的一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甩脱剩余刺客,挟她下马,扬臂,狠狠抽了马儿一鞭,而后朝反方向走去。

    他行了几步,转身,看到中山公主并未跟上。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前一瞬,觉得他将所有危险隔开;下一瞬,却又觉得他就是危险本身。

    杨错冷声又寡言,“找个山洞。”

    刺客还在,人数极多,不能贸然出去。

    公主一夜不归,明日必有侍卫来找。

    赵常乐抱膝缩在山洞一角,目光不住朝杨错瞥去。

    匕首带血,被他放在身侧,他手上沾血,白袍上亦溅上血迹。

    他那样文雅,分明是天底下最远离杀戮的一个人,可他出手那样狠戾,却又是离血腥最近的一个人。

    他排除危险,他却是危险本身。

    他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像夜,危险,却又吸引着她。

    赵常乐不住瞥他,忽然被他抓住目光,他抬起眼眸,浅色瞳孔直直望过来。

    赵常乐心头又是一跳。

    可杨错很快垂眸,一副不想同她说话的模样,语调客气却十分疏离,“公主受惊了,休息吧。”

    赵常乐讷讷无言,看他出了山洞,背对她坐在草间。天地空阔,而他背影寂寥。

    颠簸一日,赵常乐很快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有人追杀,剑架在她脖子上,恨不得割断她的头……

    然后有一双手落在她眉间,轻抚了抚她的眉心,她觉得很安全,滚过去,碰到一件柔软的衣服,蹭了蹭,然后熟睡过去。

    杨错身体僵住。

    月光下,少女躺在地上,额头抵在他身侧,蹭了蹭他的衣服。

    她睡的正香,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唇角竟还微微翘起,带了笑意。

    是一张从未受过苦的脸。

    她是无辜的,所以仇恨并不应牵扯到她身上;

    但她是赵王之女,所以他不该接近她。

    他狠了狠心,将她推到一边去,不让她碰他。

    结果片刻后她又滚过来,枕着他的衣服。

    他又推,她又滚,又推,又滚……

    最后杨错无奈,靠在墙壁上闭眼,刻意忽略身侧那一团。

    次日,赵常乐醒来时,侍卫早都赶到,她躺在御辇里,摇摇晃晃被抬着往王宫里走。

    昨夜怎么睡那样熟?

    她以为自己受了惊吓,会一夜不眠。

    可能杨错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吧。

    她从御辇中探出头,向后看去,长长的侍卫队伍尽头,她看到杨错骑在马上。

    他同别人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遥遥缀在队伍后面。

    阳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将他侧脸照出一圈光。

    赵常乐笑。

    那是她的驸马呀。

    **

    赵常乐从晕厥中苏醒过来,已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发卖出去的事情。

    人牙子明日过来,于是被卖之前,她暂且被关在柴房里。

    又是柴房。

    赵常乐自嘲的苦笑一声,苦中作乐想,自己重生这一遭,跟柴房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脖子,觉得嗓子生疼。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杨错掐死了,朦朦胧胧地还在想,若是这次死了,不知还会不会又附魂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发卖出去……

    赵常乐叹气。

    原以为盗字成功,一切顺利,可没想到忽然冒出画卷被毁一事,将她卷入。

    主人现在应该在仿照杨错字迹,伪造书信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过不了几天,黑齿就会交给她一封伪信,让她偷放在杨错书房里。

    然后她就可以等杨错被诬陷入狱,等他人头落地,自己大仇得报。

    赵常乐怎么能甘心,眼看报仇一事就要大功告成,她怎么能甘心自己半途而废。

    不行,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不能被发卖出去,她必须留在杨府,留在杨错身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然后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人影。

    “丹河!”

    赵常乐惊喜万分。

    丹河提着食盒,满脸担忧,也不顾地上脏乱,跪坐在她面前,“你吓死我了!”

    丹河又是担心,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把祭酒的画弄坏呢,我就知道你笨手笨脚的!”

    她气得拍了赵常乐的肩一下,“我提心吊胆,生怕你被杖毙,幸好祭酒宽宏,没要你的小命!笨丫头,你就不该去煮茶,乖乖跟我一起扫地好了,还没有这么多事!”

    骂了赵常乐一通,她又瞪了赵常乐一眼,但眼眶微红。

    赵常乐知道丹河是关切她,只是关切的方式不同罢了。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

    重生以来这样久,她第一次感受到别人毫无保留的善意。

    丹河又狠狠拍了赵常乐一下,“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吃点东西吧!”

    将食盒打开,赵常乐惊讶。

    断头饭么?这么丰盛。

    平日都是粗糙麦饭或者稀粥,难得今日竟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简直丰盛的异常。

    见赵常乐惊讶,丹河忙解释,“这是小胥夫子让我给你送过来的,她——”

    赵常乐脸色变了,“胥白尹?”

    她立刻将手中饭碗放下。

    胥白尹于心不安,想要弥补她?

    若是想要弥补,为何不直接将真相说出来?

    她想起胥白尹一身曲裾长裙,垂着脸对着地面,一副郁郁模样。同往日潇洒爽朗的模样截然不同。

    或许她做伪证陷害她,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赵常乐自己的生活都够苦了,并没有心情去体谅别人,她又不是圣人。

    她垂眸,看着食盒中丰盛的菜色。

    “丹河,帮我一个忙好么?”

    “我要见胥白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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