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赵常乐察觉到了杨错的杀意,心里一颤,连忙继续辩解,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更没有谁指使我,您——”
杨错抬起右手,在唇间竖起,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他脸上甚至带着微微谦和的笑意,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现在,说点我不知道的。”
赵常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的?
那就她重生这件事了。她打死都不说。
见赵常乐如此,杨错轻笑,“倒是嘴硬。”
说罢,他右手伸前,一把握住赵常乐的手腕。
赵常乐一惊,还以为杨错又要跟她“这样那样”,下意识就想甩脱他。
可杨错手劲格外的大,仿佛铁箍一样,紧紧钳着赵常乐的手。
见赵常乐挣扎,他露出玩味猎物一般的笑,
“快,说点我不知道东西。不然……我控制不住自己,可就动手了。”
如果细细去听,甚至能在他如玉石般的嗓音中,听出一丝粗粝来,仿佛嗓子曾被火灼烧过。
赵常乐完全愣住了。
动手?什么意思?
是要对她施加刑罚吗?
面前的人……与她记忆中的人完全不同。
记忆里的人,对人谦和有礼,克制恭谨,是最端方的君子。
可面前的人,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可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赵常乐忘记了挣扎,只是怔怔的看着杨错。
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来不曾了解过他?
杨错一怔。
面前的舞姬,一双凤眸,带着迷惑不解,又有些许哀伤,像是故人重逢,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笑儿?
不,怎么可能!
杨错瞬间用力,赵常乐的手腕传来剧痛,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终于挪开了直视他的目光,蜷缩在地上。
杨错咬了咬牙,强行压下自己的晃神,将面前这风尘的舞姬,与记忆中的人区分开来。
赵常乐拼命挣扎,杨错的手纹丝不动。
他半跪在赵常乐身侧,低头凑近赵常乐的耳朵,如鬼魅低语,“这是我最后一遍重复这句话——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出来。”
这舞姬嘴巴倒是硬。
杨错竟有点怀疑——或许她真的只是一个爬床的舞姬?背后并无人指使?
杨错迟疑片刻,正欲放手的时候,可赵常乐却因手腕间的剧痛,忍不住疼的冒出了泪花。
弱者的眼泪。
心里那个暴虐的声音想,好久没看到弱者的眼泪了,真是有趣。
既然有趣,何不多玩玩?
于是方才理性准备停下的惩罚,却又继续下去。
杨错轻问,“疼不疼?”
赵常乐拼命点头。
她现在只觉得杨错是个神经病,变态,对一个弱女子如此逼供!
她疼的厉害,一时难以装得低声下气,忍不住公主脾气就冒出来了,大声斥责,
“你放开我,杨错,我让你放开我!大胆!你问的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啊!”
赵常乐尖叫一声,浑身冷汗直流——她手腕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杨错……生生将她的手腕拧脱臼了!
杨错骤然暴怒,
“谁许你叫我的名字?!”
称呼官职,或者称呼字号皆可,直呼姓名是非常不尊重的行为。
他有字有号有官职,可是有一个人就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叠声的“杨错”“杨错”,仿佛是宣示主权一般。
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往后,不允许有人学她。
赵常乐几乎要痛晕过去,她想叫,却痛的叫不出声,只能紧紧蜷缩着身体。
意识渐渐模糊,她恨不得就这样晕过去,可手腕间的疼痛一阵一阵,偏扯着她的意识,不让她直接晕过去。
夜深而静。
正厅里灯火通明,却无人敢说话,就连呼吸声都压的很低。无论是长阳君,还是其他伺候的奴仆。
如此暴怒的上大夫,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生生拧断了那舞姬的手腕!
杨错的瞳孔冰冷,看了看地上蜷缩的舞姬,他漠不在乎地移开目光。
比这更惨的场面,他看的太多了。
一个弱女子的哀嚎,激不起他一点同情。
他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长阳君战战兢兢,强行挤着笑往杨错身边凑过来。
没事没事,他安慰自己,一个舞姬而已,只要上大夫息怒了,不要牵连到他身上,那什么都好说。
长阳君还没开口,厅外,杨错的仆从走了进来。
他躬身将一卷竹简递给杨错,“祭酒,这是刚查到的东西。”
杨错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一边擦手,一边读着竹简上的文字。
方才他派自己的仆从飞白,去了解这舞姬的情况,以及询问这舞姬身边的人,看这舞姬是否有异常。
飞白躬身禀报,“长阳君府常开宴饮,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因此府中舞姬偶尔有幸,会被其他贵人收做姬妾。因此后面的舞姬有样学样,为了能早日攀上高枝,不少舞姬都会在身上涂用带有催情效用的香粉。”
这话一出,长阳君脸都绿了。
杨错的催-情-药,便是如此来的。
飞白继续给杨错解释,“再加上您今夜又饮了酒,因此难免会容易动情些——”
飞白将后面更露骨的话隐去。
“至于这舞姬,”
飞白指了指地上晕倒的赵常乐,她面色苍白,满脸冷汗洗去了几分浓妆,一眼望去,飞白有几分不忍。
可祭酒却面无表情。
飞白心中微叹,继续道,
“这舞姬名叫阿乐,无父无母,五岁入长阳君府邸,因色艺出众被选作舞姬。我将她生平查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她也未曾与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杨错闻言点头。
原来是阴差阳错。
催-情-药是偶然。这舞姬的长相也是偶然。
看来这舞姬真是无辜的。
杨错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赵常乐。
赵常乐疼的意识涣散,却又没有完全晕过去。她眼底模糊,唯有杨错一身白衣鲜明。
他眼中瘴气如有实质,将他白衣染成灰黑色——仿佛那才是他灵魂的本质。
屠杀赵国宗室,如今又折辱于她……
重生一次,杨错仿佛变了一个人……
那个清风朗月的君子不见了,赵常乐站在尘埃里仰头,看到了另一种模样的他。
为什么呢?
赵常乐想集中精神,却发现自己的意识慢慢涣散开来。
她盯着杨错的身影,试图寻找一个答案。
杨错本只是扫一眼赵常乐而已,可那舞姬却只是盯着他,她那双凤眼似是会说话。
哀痛,不解,迷惑,爱,恨……很多情感交织在一起,她就那样静静看着他。
像是昏暗密林中忽然射入一缕阳光,于是瘴气散去。
黑衣变白袍,阴翳变清明。
杨错下意识往前一步,想要离那舞姬更近些。可那舞姬却好似再也支撑不住,凤眼合上,她终于晕了过去。
杨错定在原地。
此时长阳君终于慢吞吞的蹭了过来,挤着笑,“上大夫息怒,息怒……这舞姬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长阳君内心哀嚎:
到底是谁说的这位上大夫秉性温和的?以后他再也不敢惹这尊煞神了!
杨错看了看地上晕倒的舞姬,忽然出声,“她手腕脱臼,找个医官治一下。”
长阳君一愣——这……捏断手腕的人是您,如今要治病的也是您,这是什么意思?
好人坏人角色扮演无缝切换吗?
这话长阳君自然不敢说出口,不管杨错说什么,他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我这就让人找医官,这就去……”
杨错闻言放心,将目光从地上的舞姬身上移开,道,“夜深了,今夜叨扰长阳君,多有抱歉,在下先行离去。”
说话时温和有礼,不愧旁人称赞的“君子遗风”。
长阳君送杨错离开府邸后,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
呼……今夜终于安全了。
身边的下人问,“医官将阿乐手腕接好了,只是她还晕着,您看这怎么处置?”
长阳君擦了擦脸上的汗。
上大夫终于不追究阿乐砸破他头这件事了。
阿乐怎么处置?
这贱婢,让他今夜受了这么大的惊吓,真是该罚!该罚!
不过……长阳君一向心疼美人,况且手腕脱臼也算是惩罚了。
长阳君想了想,既然上大夫都不追究了,那他也没必要打死阿乐。
轻罚以示惩戒吧。
“关到柴房,饿上三天,让她知错!”
赵常乐若是知道今夜的事如此结果,想必会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至少保住了命。
不过赵常乐不知道。
此时,她陷入了一场梦里。
她梦见了杨错。
那一年她十二岁,初冬。
天气冷,可湖面还不到结冰时候。
赵王宫里有一个大湖,她与杨错在湖上泛舟,小舟上只有他们二人,远远綴着她的侍女。
赵常乐打小闹腾,这等小船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划,她自己就能划得来。
她同杨错对面坐着,他垂着眼,跪坐的非常端正,一副非礼勿视模样。
母后说这就是跟她打小定亲的杨错,杨太傅独子,今年十五岁,刚从兰陵读书归来。过不了几年,等她及笈了,她就要嫁给他,跟他日夜相处。
赵国民风彪悍,没什么男女大防,至今都有暮春之际男女野合的风俗。
所以赵常乐与杨错单独泛舟,其实也不是大事。
赵常乐托腮,盯着杨错看。
这可是她未来驸马呀,趁现在先好好打量打量,要是不满意了,还能趁着没结婚赶紧让父王换人。
赵常乐颇有几分幼稚地想。
不过眼前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她还没见过这么文雅的人。
只是有些羞涩,他知道她在看他,偶尔目光碰过来,很快不好意思地移过去。
是赵常乐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的王兄英武,父王雄壮,息哥哥虽然瘦弱,可那时候刚出冷宫不久,气质尖锐,并没有这个人身上锋芒尽敛的含蓄态度。
像是一块玉,赵常乐想,看着就让人很想亲近。
行吧,这个未来驸马她还挺满意的。
后来……
后来赵常乐有点忘了。
小舟不知为何忽然侧翻,自己和杨错就落水了,她不会水,宫装繁复,落水之后特别沉,杨错只能奋力先把她救了上去。
可他自己体力不支,竟然就那么慢慢沉了下去。
不多时侍卫赶来,连忙把他从湖底捞了起来。
他浑身是水,少年面孔苍白,胸口没有一点起伏。
虽然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赵常乐对他也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可活生生的人为了救她死了,她心中愧疚无比。
她抓着杨错的胳膊就使劲摇,不知摇了多久,杨错竟然醒了。
赵常乐欣喜若狂的扑上去,可却忽然愣住——
他睁开眼,眼中神色是如此冷峻,仿佛一个历尽千帆的灵魂,进入了这一具干净的少年身体。
有一个羞涩的少年,悄无声息地死在十五岁那年的初冬,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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