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半晌床上的杨错没什么动静,想来是晕死过去了。
赵常乐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她看到杨错侧躺在床上,他只穿一身白色中衣,乌发披散,好像是安静沉睡——当然,如果忽略他脸上流下来的血。
隔着晦涩的光阴,跨越生死的界限,她又一次见到了他。
杨错是典型的君子相貌,清雅,端方,温和,却又带一种客套的疏离。
远山长眉似水墨勾勒,总是微微蹙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高挺的悬胆鼻,向下延伸出紧抿的唇。
他整个人的气质是很克制的,显出一种长久的隐忍。
赵常乐从前特别,特别喜欢他。
但喜欢不喜欢的,到如今这地步已经不值一提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杀了这个狗贼?
赵常乐环顾屋内,连个利器都没见到。她顺手提了个青铜的香炉,慢慢爬上床去。
床上满是碎瓷片,赵常乐又顺手拿了一块较大的碎瓷片。
她跪坐在杨错面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凶器,半天没动静。
用香炉砸死他?这得砸多少下,动静有点大吧。
那还是用碎瓷片动手吧。
赵常乐探身向前,拨开杨错垂在肩头的发。
可能是因为被砸晕了,所以他呼吸又慢又平静,仿佛就只是在沉睡而已。
仿佛并不曾有任何生与死。
赵常乐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碎瓷片,放在他脖颈上。
杀了他……杀了他!
她仿佛能听到父王在怒吼,杀了他!
赵常乐闭上眼睛,手中瓷片往前送去,可就在这时——
忽听屋外有人敲门,紧接着传来一个妖娆的嗓音,“祭酒,奴把醒酒汤给您煮好了。”
门外的人推门而进,是另一个漂亮的女子。
赵常乐看得一愣——
那衣服的暴露程度,比她还要过分。
门口的女子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上大夫杨错醉酒,自己趁机好好伺候一番,从此可就变凤凰了!
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解酒汤,可等她看清屋内情形之后,“咣几”,托盘掉到了地上。
赵常乐还来不及做什么,那女子就扯开嗓子高叫了一声。
“来人啊!”
**
夜深。
前院宴饮的丝竹之声,因杨错的受伤而猝然中止。
这座府邸的主人长阳君简直要哭出来,怎么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在他府上受伤了啊!还是被他的舞姬打破了头啊!
长阳君胆子小,生怕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祸患,不敢合眼,守在杨错身边。
大概半个时辰后杨错就醒了,长阳君忙凑过来嘘寒问暖,“祭酒觉得如何?”
殷勤地端起药碗。
杨错爵位乃上大夫,可官职是负责教导国君学习的博士祭酒,他自己也更偏好旁人以祭酒称呼,大约是与他读书人的身份相匹配。
因此了解的人,都称他为祭酒。
杨错头疼欲裂,伸手一模,摸到满头的绷带。
他记起来晕过去之前的事情,那个酷似笑儿的舞姬……
眼前凑过来长阳君那张殷勤的肥脸,杨错低头,看到长阳君双手捧过来的药碗,以及那张脸上战战兢兢的微表情。
“祭酒,您……”
长阳君咽了一口唾沫,“您喝药……”
可杨错只是皱眉,并没有接过药碗。
长阳君肥脸一垮,仿佛要哭——
完了完了,祭酒不接我的药,一定是生气了,我一定完了!
杨错沉默片刻后,这才接过药碗,就看长阳君立刻松了一口气。
他默不作声地将药碗慢慢旋转,直到转到长阳君双手并未碰过的碗沿,这才作罢,将药一饮而尽。
他将空碗递过去,很小心地让自己的手指不与长阳君触碰,轻道一句:“有劳。”
长阳君见杨错被砸破了头,都如此温和,心头松了一口气。
果然祭酒如传言中一样温和有礼,那他就放心了。
长阳君松了一口气,话就多了起来,忙向杨错道歉:
“这说来都是我的错,没管好府里的下人。那个舞姬也太不听话了!被您瞧上承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她就应该乖乖从命,可她非但不从,反而推三阻四,竟然还伤了您,实在是该死,该死!”
长阳君气地脸上肥肉乱颤,
“看我立刻把她处死!您消消气——”
长阳君说的激动,唾沫星子乱溅。
杨错皱眉偏头,避过长阳君的唾沫星子。
他淡淡出声,打断了长阳君的话,“不必兴师动众。”
长阳君一愣,心想不过一个舞姬而已,卖身契都在手里,处死她就跟踩死一只蚂蚁没区别。
长阳君忙道,“祭酒啊,您就是太心软,那种贱民,必须要好好收拾才懂分寸,不然以后每个奴才都要翻了天了!您看——”
长阳君喋喋不休,杨错被砸了本就头疼,一贯维持的君子皮囊也有些绷不住。
他的情绪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抬起长睫,一个眼神飘过去,就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长阳君,立刻不敢说话了。
杨错的面相很温和,可瞳孔却过份的颜色浅淡,因此便显出一种冰雪般锐利的锋芒来。
温和的面相,与锋锐的目光,二者交错起来,便显出那副君子皮囊下的异样灵魂。
长阳君被杨错类同冰雪的目光盯着,顿时不敢说话,只觉得手心冒汗,心头慌张。
说来奇特,朝中人都说杨错是君子文人,从来没习过武拿过剑的。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就好像面前的人都是死人,不带一点感情。
长阳君听说,唯有杀过很多人的刺客,才有这样的目光。
见长阳君终于闭嘴,杨错才收回目光,像往常一样低眉垂眼。于是面相又变得温和平静,又是平时那副君子模样。
杨错静静思索。
方才他对那舞姬起了莫名的情.欲,不仅仅因为那舞姬与笑儿容貌相似。
他猜测,自己一定是中了某种催情助兴的药。
可惜医官什么都没查出来,想必是因为药效发散的快。
催.情.药。
一个酷似笑儿的舞姬。
杨错如今位高权重,确实有不少女人想爬他的床,可如此精心设计,还是头一遭。
杨错直觉,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那舞姬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想要爬床的话,她的行为是如此矛盾。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甚至还试图伤害他。
如果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攀高枝,那又是什么?她又有什么更深的谋划?
杨错一向谨慎,毕竟坐到他如今的位置,想杀他的人非常多。
三年前杨错灭赵有功,拥立新君之后就立刻被封为上大夫,位同宰辅,国家大事小情均在他手中掌控。
朝中有许多人对他不满,在加上旧赵的人想要报仇,他的处境其实并不安全。
这舞姬背后说不定有人指使,说不定是想趁他催.情.药发,神志不清时行刺。
毕竟男人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可就是在床上啊。
杨错眼神变冷。
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个舞姬了。
刑罚之下,任何人都会说真话。
到那时杨错就知道了,她是单纯爬床,还是另有深意……
长阳君见杨错半晌不说话,心里头惴惴不安。
天地良心啊,祭酒可别借题发挥对付他,他一个不求上进只求享乐的人,没事让舞姬砸杨错干嘛,嫌命长吗?
都怪那个舞姬,她要是早从了祭酒,他哪至于受此惊吓。
长阳君满头流汗,生怕自己不能表忠心,
“我……我这就让人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舞姬处死,以解您心中愤怒!若是……若是看上了府中的谁,您尽管带走,我没有二话。”
长阳君好歌舞享乐,平日里专注于搜罗各地歌女舞姬,府中美色如云。
谁知杨错却道,“不必了。”
“那舞姬此刻在哪里?我有事问她。”
他虽是温声询问,一副君子模样,可是心里想的却是——待会要用什么刑罚,才能让她乖乖开口。
心里有个暴虐的声音想,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呢。
长阳君连连点头,“就在柴房关着呢!”
“带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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