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清脆随风,声声清晰荡入怀。
花色薄影中,一袭轻纱碧衫,青丝婉转绕拂,一个女子站在那里,浮起恬静的笑容。
“海笙姑娘,别来无恙。”缘修在一霎那愣神之后,微笑着不失礼节的回应眼前这一个有了些许变化的女子。这变化让缘修身旁的陆雪琪也不由得多看了海笙两眼,心底隐隐浮起一层模糊的东西,却又转瞬即逝。
“阿笙!”小心而又焦虑的熟悉声音从前方的山樱林中飘来,缘修迎声看去,只见眨眼时间,蓝色身影所过之处,卷起无数山樱花瓣。待她飘落此处,乍然失力的山樱轰然向四周炸开,仿若一场花雨。
“让我好找!”敖小宝一步跨过她和海笙之间那一点的距离,捧起海笙的手,“你若是恼我说了什么错话,做了什么错事,直接同我讲便是。你这般一声不说的跑出来,可知我有多担心。这清泷江虽说是姑姑的地盘,到底不是在东海,我不熟悉的,若是你遇到了什么,我~~~~~~~~~~”
“敖小宝。”海笙抽出手,抚上她的脸颊,似乎是海笙手掌心的温度,把她的焦躁缓了下去。“你很好,你对我做的足够好了,是我思量不周。”
“阿笙。”敖小宝身上的焦躁突然间全部瘫了了下来,她松了紧绷的肩膀和脊背,终于平和下来。也难怪她有那样的想法,自沼泽之地回东海之后,海笙用了药,魂、体逐渐融合,完全无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海笙的身体,资质上都是顶好的,修习一事自当不在话下。只是在东海,并没有找到适合她修习的真法。她时常听上面的五哥说起,姑姑这里真法的书籍甚多,这才带海笙来清泷江寻她的姑姑。
海笙对她的态度,她原本是急切的,那种由海笙建立起来在她们之间的刻意疏离,让她备受煎熬,却又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她那般奢望可以有一丝光亮照进来,驱逐笼罩在心头的灰暗。
沼泽一行回来,敖小宝觉得是不是上苍对她的垂怜,海笙对她似乎亲近了许多,那种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疏离感忽然像是蒸发了一般。她又惊又喜,却又在这时刻小心翼翼的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哪怕那一步只有寸许的距离,她害怕海笙对她的态度,又会回到从前。
这样也好。敖小宝这几日时刻在心中提醒自己,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太贪心,拼命压抑着那一股要破土而出的冲动。如此几日的相处时光,她的心头萦起丝丝的甜意,只是不知为何,来寻姑姑的这几日,海笙虽然仍旧是那般态度,却总是忽然间就起了情绪,嗔痴隐隐绕在其中。敖小宝一时无法捉摸海笙的想法,又不敢轻易去猜海笙的心思,说出去的话,总惹来海笙的不悦。就如同 今日,她们原本是好好的说着话的,突然间海笙的神色就寒了下来,不甚心悦,把敖小宝赶出了房间。
敖小宝只得先出来,在门外等了多时,不见海笙走出来。她寻思着,去姑姑那里找些东西,能让海笙心情好一些。谁知她回来之后,海笙房间的门开着,人却不见了。她询问遍了江边府邸上的仆从侍人,才知海笙出了府邸,身旁并未带任何一名侍从。她登时心急起来,出府便四处寻找海笙的影子。眼眸再一次被那个女子的身影完全占领的时候,一颗心也并没有完全的放下来,只有抓住,抓住了才能让它跳得不那么厉害。
“ 咳!哼!”缘修看着敖小宝的模样,怕是再不出声,敖小宝是注意不到她和陆雪琪的。况且,这二人的互动,她看着竟隐隐觉着牙根酸痛,所以这简单的两声,她是故意大了声音。
敖小宝这才终于把目光和身心从海笙的身上移开一点,一眼望去,缘修挑眉含笑的样子,实在是欠扁不少。顿时眉眼一瞪,没好气地道,“怎么哪哪儿都有你!”此话一出,缘修霎时笑出声来,“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人还就是喜欢哪里都有存在感。”
敖小宝斜眼看去,没有再接话,以她过往的经历,她从来没在言语这一方面胜过缘修,心中狠狠唾弃了一下缘修,若论嘴损的功力,她的位置绝对没人能坐上去。海笙轻捂嘴角,浅笑出声。
“阿笙?”敖小宝侧头看去,满眼的疑惑,不明白她怎么忽然笑了起来。海笙放下手,拉了拉敖小宝的袖角,“你要和缘姑娘呛声,我可没意见。但不能让陆姑娘在这里站着,这两日我虽与景思姑姑接触不多,但景思姑姑的言行举止,江边府邸的一倶摆设,不难看出她是个极重待客之道的人。仔细姑姑知晓,你要小心了。”
敖小宝后背一寒,海笙说的不错,她的这位姑姑乃是祖父和祖母老来得女,年岁与她相差不过百岁,面容上也是相差不大的,若是站在一起,不知晓内情的人,端的是会认为她们是姐妹。
祖父祖母是极其宠爱这位姑姑的,年岁尚幼便将这清泷江给她做了封地,寻常的龙子龙孙可没有这般待遇。姑姑随了老祖母的性子,温和却又淡然,极重待客一道,若是手下的人有招呼不周的地方,她有的是法子来惩治。她虽不是姑姑手下的人,但是她身旁的后辈亲人,自小也没少被 这位年岁相仿的姑姑教训。姑姑教训她从不用武力手段,也不去说教,知她是个爱下棋的,便点上一炉香,冲上两盏茶,把她拉到棋桌,定上百局期限,不说一句话,一直面带微笑的执上黑子。
百局百输,从未赢过。
下意识的,敖小宝抖了抖身体,似乎要抖掉后背的寒意。
“唔~~~~”敖小宝看了一眼缘修,再看看天色,终于一低头,认命般的叹了一口气,“陆姑娘,不介意的话请随我到姑姑的長樱别苑坐上一坐。”陆雪琪没有立刻点头应下她,她把目光放在缘修身上,“去么?”
缘修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笑道:“但随师姐心意。”陆雪琪出门在外,依旧是冷清居多,但该知的礼节却都知晓。敖小宝的邀请她并非一定要应下,缘修所说随她心意,更多是在考虑她的感受。
陆雪琪望着她的眉眼一柔,转过面来,轻轻颔首,“那便叨扰了。”
四人起身,缘修和陆雪琪随敖小宝往回走,约是过了一刻时间,眼前所见豁然不同,数不清的山樱树中间,一座巨大又别致的府邸坐立其中。朱漆大门敞开,上方所悬匾额上一手清秀内敛的四个大字,正是敖小宝口中的長樱别苑。门前两边有两个玄衣守卫,如云杉一般直挺的站着,双目炯炯有神。
玄衣守卫躬身给敖小宝行了一次仆礼,接着又向缘修和陆雪琪行了一次迎客礼,其中一个略显瘦的男子从腰间束带中拈出一片山樱花瓣,花瓣的脉络上有丝丝的金缕闪动,与之前所见竟是不同。这名青衣守卫正要将花瓣向门内放出,敖小宝扬手一抬,拦了下去,“莫要打扰姑姑了,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自有安排。”那名守卫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并未收回花瓣,“这~~~~怕是主人知道了,要责怪我们二人。”
敖小宝挥挥手,挽着海笙,抬脚迈进门内,“放心,这事本公主会同姑姑讲明的,你们不必担忧。”那守卫才收回花瓣,在缘修和陆雪琪未及进入别苑大门之前,长长的行了一次谦礼。“青云(守同)礼客不周,烦请两位姑娘恕罪。”
缘修不在意的摇摇头,和陆雪琪并肩而进,她和陆雪琪本就不太拘束这些特别的东西。
门内门外是两方天地,门内之景回廊婉转曲折,房屋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山水景色,都在这别院内尽数占全了。
敖小宝带人在走廊上穿梭,迂回走过六七条廊道,迎面走来一个粉色衣衫的女子,二十出头,小家碧玉的模样,腰上悬着一颗黑色珍珠,珍珠底端悬着红穗。因她走得有些急促,串着红穗的黑珍珠在她的腰间也是不安分的晃动着。
“红穗。”敖小宝叫了一声那急促行来的粉衣女子,“何事你要走得那么急。”
“公主殿下,海笙姑娘。小婢正要前去府前接引西海来的呈帖使。”这名叫红穗的女子对着敖小宝如同门口的两个青衣守卫那般行了仆礼,又向缘修和陆雪琪行见客礼。“两位姑娘想必是公主殿下和海笙姑娘的朋友,定当是应作为長樱别苑的贵客礼待的。”随后她的眉头轻皱,“守同怎么没有知会小婢一声呢?”
敖小宝笑道,“你可别错怪了守同,是我让他不要知会,免得扰了姑姑。都是我的朋友,她们的性子也更喜欢随意一些。你也不必太在意,有本公主领着她们,比起你这个姑姑身边的侍长,不会怠慢了她们的身份。”
红穗这才缓缓放开眉头,向四个人告了饶,往府门前去。红穗一走,缘修挨着陆雪琪,轻笑出声,“这个红穗姑娘倒是是个精明的。”陆雪琪点头,红穗初见她们二人,便将她们与敖小宝的身份关系确实猜测出来。
四人继续往里走,穿过一片荷塘,拐过两座假山,到了别苑西侧的一处偏厅,偏厅内布置淡雅,桌椅都是用上等的木料制作,散发淡淡的馨香味道。敖小宝请缘修和陆雪琪上座,唤来一名偏厅的仆从,煮上热茶送来。不过片刻时间,来了四个黄衫女婢,每人手中的木托中端着一盏茶水,送到四人面前。
揭开茶盖,若有若无的香气,满铺而来,茶盏中,几朵山樱鲜艳绽放,如同刚从枝头采摘下来一般。品上一口,丝丝香甜从舌尖逐渐蔓延,晕在喉间久久不散。
放下茶盏,缘修淡笑的朝着身旁陆雪琪看去,她以前也是品茶无数的,这无疑是一道好茶,但陆雪琪鲜少沾触这些东西,不知她会不会不习惯。陆雪琪手中的茶盏中腾起薄薄的白色雾气,红唇触及茶盏的边缘,轻轻一抿,喉头微动。有微秒时间的停顿,缘修还是看到了,她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嘴角勾笑,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竟看得对面敖小宝心中一颤,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小殿下。”偏厅外匆匆闯进来一个妙龄少女,同样是身着粉色衣衫,模样与之前所见的红穗有五分相似,腰间悬着的却不是黑珍珠,而是雕刻栩栩如生的一条通身红色的鲤鱼。她颇为焦急,顾不上主仆之分,也忘记了向缘修等人见礼,上前一步抓住敖小宝的衣袖,便要往外走。“大事不好了,姐姐接回来的那个西海呈帖使有问题,他呈上的邀帖不知是个什么恶东西,主人一接手,便窜出十数道黑气,主人现在被困在那黑气中间,出来不得。”
敖小宝一听,蹭的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姑姑的修为在年纪相若的一辈中是绝佳的,能困住她姑姑的东西,不费上一番心思怕也是做不到。红樱所言那十数道黑气,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她在心急北厅的情况之间,思绪仍旧清明,不能让海笙跟着去了北厅。
她的修为尚不及姑姑,此番去北厅,不敢说是不棘手的事。陆雪琪和缘修今时恰巧在这里,她本想着多一个,情况要好一些,但顾虑到海笙如今毫无自保能力,便起了心思。
“陆姑娘。”敖小宝向陆雪琪忽然深深作揖,“烦请你在此照拂一下阿笙。北厅那里我也要借一借缘修去。”陆雪琪并未及立刻点头应下,她有些犹豫,红樱报来北厅之事,她不知会不会对缘修不利。
敖小宝也是聪明之人,一眼便瞧出陆雪琪为何犹豫不应,心中不免羡慕起缘修。她无权也无心责怪陆雪琪这时候的冷心冷清,换做是她面对海笙,也会如此。
“陆姑娘,烦请照拂。阿修向来比我聪慧,她所见所遇之事亦比我多出不知多少。我从你这里借她去北厅,是想多一份胜算。她是替我东海解决事情,但凡危险,于情于理,我只会拼命护着,她若是受得伤害,敖小宝这命就随陆姑娘处置。”
放在桌子上的手,微微握起,似是挣扎。一只手,温热的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陆雪琪缓缓望去,缘修的眼里挂着的是淡淡的笑意。“师姐且安心,我去去就回。”手心下的陆雪琪白皙的手动了一下,终于握成拳。“嗯。”
敖小宝一听陆雪琪应下了,一步窜出,拉住缘修的手腕,身形一晃,从偏厅疾奔出去,红樱紧紧跟在后面,却是落下一段脚程。
眨眼时间,偏厅里只剩下海笙和陆雪琪两个人,一时间沉默充斥了整个偏厅。陆雪琪起身,走到厅外,目光一直未动的看向人影消失的那一处。
“你的镯子很漂亮。”厅内,海笙的声音淡淡的,轻轻地飘到了厅外。陆雪琪伸手抚上腕上的镯子,并不回身。
“ 小宝同我说过陆姑娘和缘姑娘之间的关系。”海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向偏厅外走去,“这镯子也只有是她送的,你才会收着。”陆雪琪回转身体,目光在海笙身上扫过,忽然开口,“衣袖褶皱了。”海笙的脚下一顿,停了下来,脸上神色惊愕之后,露出一丝苦笑。
她的衣袖是褶皱了,敖小宝对陆雪琪那一番话,她听着不知道心头有多难受。尽管她清楚的知道敖小宝和缘修两个人之间的真正关系,还是会感觉不舒服。她更担心北厅那里,敖小宝能不能应付的了。
双手中紧攥着衣袖,隐藏起那一份心中的感情,却被这样一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子看了出来。“果真是冰雪聪明,陆姑娘名字中那一个雪字真是极其配你的。“陆雪琪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眸,直直看向海笙眼中的深处,没有说话。良久,她才在静无中张开双唇。
“你在等什么?“
一句话,如同一道响雷在海笙的脑海中炸开,她踉跄的后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陆雪琪。只是陆雪琪的面容依旧那般,没有丝毫的表情。
她在等什么?
海笙的手抚上心口,紧紧地抓住那一片衣襟,“我在等~~~~~只是想等她一句话,却没发现那么难熬。”她以为敖小宝的性子,不需要一两日,会把喜欢她的话一次又一次说出口,到时她便应下来,看敖小宝欢喜的模样。谁知从她们回来之后,敖小宝对她依旧珍视,从前那些喜欢的话,却没有再听到一句。
她这两日故意挑着去闹情绪,也不过是想听到敖小宝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等?”陆雪琪眼中此刻露出的神色,让海笙心头一颤,“若是你也对他存着那一份心思,你便不能去说么?“海笙一怔,久久不语。这段一开始她想要逃避的情思里,最初付出的一直都不是她,即便是到了现在,她付出了,也不及那一个人对她做的。便是连一句发自真心的欢喜,还要去等对方先对她说么?
这样的自己真是可笑 !
海笙的眼中蓄满泪水,眨眼间,爬满了她的脸庞。狠狠的擦掉两行泪痕,海笙笑了一下,大步走了出去。“陆姑娘,一起去北厅如何?”她一刻也不想等了,满溢在心口的东西,将要决堤而出。
陆雪琪记着敖小宝的嘱托,“十三公主并不想你去北厅,我既已答应她照看你,便不会食言。”海笙想通了事,浑身轻松,笑容也与往常不同,带着几分调皮的味道,“那都是她的自说自话,我可并未应她半句。再说,你心中不是在担忧着缘姑娘的安危么?”言罢,朝着北厅方向的去路行去。陆雪琪眸光一动,没有片刻停留,紧随海笙身后。她并不算完全食言,只是不是在这偏厅照拂海笙。
而两人所要去的北厅,敖小宝和缘修已然抵达门前。北厅到底是整个長樱别苑的迎接贵客的正厅,不可谓不奢华典雅,所占的空间也是极其宽敞的。一个华服女子,在北厅的中间,长发垂立,手中一把青玉短笛,包裹在清灿的翠色之中,上下左右前后腾飞,一一挡住纠缠着又疯狂侵向她的道道黑气。
黑翠两色相撞交织,似乎是不相上下。一个杀不进去,一个出将不来。然而,华服女子并不因此露出半分焦急的神色,从容不迫,淡然处之。
华服女子的容貌,放眼天下,都是绝世出尘的。然而这个女子更加能吸引人目光的,缘修在那一刹那之后,觉得不仅仅是她的容貌。如果是形容男子的词,最好不过一句温润如玉,然而这个女子却是一句温润如玉都比不上的。
“ 景思姑姑!”敖小宝疾步朝华服女子走去,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但到底她不是个莽撞的,没有立刻冲上去。在华服女子身前几步远的距离,敖小宝生生让自己停下了脚步。
“阿修。”敖小宝回头去唤缘修,相对于敖小宝的焦急,缘修却是不紧不慢的踏入厅内,紫色的眼眸盯着那十数道黑气看了片刻,缓缓移开了视线,把目光放在了这北厅的最右侧,那里面对着华服女子的方向,跪着一个浅白衣服的男子,他的衣衫上唯一的异色,是左侧领口处的苍色徽纹。他被红穗两把银红短刃架在脖颈上,不做丝毫挣扎,表情麻木,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华服女子。缘修皱了皱眉头,这个男子的两只眼睛,瞳孔是竖着的,褐色的边缘充满血红之色。
她朝着那麻木的男子走去,敖小宝跟着小跑过去,“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缘修抽出从风,利刃的寒光,反射在麻木男子的瞳孔里,血红之色似乎在不安的躁动。“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祟。”缘修执刀的手变换了方向,刀尖离那个男子的心窝只有一寸距离。“九幽阴晦之物,魍魇成魔,早脱了鬼界的管束,此物可不是凭你修为高就能应付得来的。”对她来说算不上是大麻烦,但是绝不轻松。她抬眼看了一眼红穗,声音淡淡的,“红穗姑娘,问一问你家主人,这人杀不杀得。”
“杀不得。”背后华服女子的声音传来,便是吐出口的声音,如一池春水中荡起的层层涟漪,“此人确实是西海而来的呈帖使。”敖小宝眉头一皱,四海之中,西海龙王是气量狭小又蛮横死要面子的,先不说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大的隐情,若是此人命丧于清泷江,这条老龙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到时东、西两海之间必然更加不好相处。同时,她也知道缘修既然如此问,要救她姑姑,这个男子怕是脱不了一个死字。“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也不是没有。”缘修手中的刀离那个男子更近,已经刺透了衣衫。“他可以不死,但也不能活。而且这長樱别苑多半是要变成废墟。”缘修的手看似轻轻一动,刀尖瞬间刺破男子的皮肉,往里深入一截。诡异的事在顷刻时间发生,一道黑红的血像藤条一样,顺着刀身向刀柄那处攀爬,腥臭、阴冷霎时覆盖了整个北厅。在那血色藤条将要攀爬到刀身上青色的图腾时,缘修眼神一冷,将从风抽离,身影闪跃,刀尖之后带起一丈多长的血线,血线上缠绕丝丝黑气,竟使血线如同真丝一样连绵不断。
砰的一声,原本跪着的男子,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嘴里发出任何声音,好似这个一具没有任何感觉的傀儡。“啊!”厅外一声惊叫,敖小宝看去,是刚刚赶到的红樱,她正双手捂着嘴巴,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看着缘修,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
华服女子周身的黑气,突然间躁动起来,疯狂涌动,没有再去攻击里面的女子。那一条血线,像是有生命和意识一般,在刀尖的位置,断了开来,速度惊人,只觉一道细细的影子闪过,根本来不及捕捉,缠入黑气中去。
所有的黑气,颜色骤变,边缘更加浓黑,中心处却是隐约渗出黑红之色。
“主人!”红穗和红樱的声音同时响起,也同时刻飞奔向华服的女子靠近,皆因那十数道黑气,忽然不再紧紧围住华服女子,像是被什么指挥一般,向外围飞散,又在一定的范围内停下,不再往外围一分,狂乱转动。
华服女子神色依旧从容,青玉短笛在她的手掌之下缓缓浮动。
敖小宝手中乍然现出她的长@@枪,紧紧握住,就要直扑而上。从风的刀身上那一股如藤蔓攀爬的血流,在血线断开的那一刻,尽数失去什么支撑一样,沿着刀刃滴落下来。一声虎啸,在宽阔的大厅内响彻起来,刀身白芒乍现,将污血清散。
红穗和红樱未及靠近华服女子,有两道黑气一左一右的攻了上去,两姐妹堪堪抵住,无暇再顾及到华服女子那里。厅门外疾速略来两道黑影,左右两路向华服女子周身的黑气攻去,这两道黑影正是府前看到的两个玄衣守卫,青云和守同。皆因别苑内动静太大,让这两位心中大惊,从府前赶了过来。青云和守同看起来修为高出红穗两姐妹许多,却仍旧被挡了回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华服女子周围剩下道道黑气,向中间一同攻去。
“姑姑!”敖小宝飞身过去,枪@尖一扫一挑,只觉一股巨大的震力从枪@尖传来,整条手臂都阵阵发麻。暗暗心惊之余,她方知缘修为何要问那个男子杀不杀得,她只说并不轻松,却没想到这般棘手。
敖小宝不敢分心应付,百急之中,只得一声大喊:“死缘修,你倒是出手帮忙啊!”缘修深吸一口气,右手握刀,刀刃正压着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划,左手轻轻一甩,几颗鲜血凝成的血珠,从她的脚踝处,沿着身体螺旋攀沿周身至头顶上方。
手中的长刀化成白虎,站立在她的脚边。缘修缓缓闭上双眼,以她为中心的周身忽然平地卷起一股风旋,直冲而上,几乎将把北厅的屋顶全部掀起。几颗血珠中若隐若现透出耀眼的金色。
阵阵龙吟声,在这个大厅内荡开,一层又一层,声音逐渐高亢。待到这龙吟之声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缘修豁然睁开双目,眸色中紫色深邃如深潭之底。便在这时,房屋破洞之上,一道金光下来,沿着缘修周身几颗血珠盘旋而下,龙影若隐若现。血珠在龙影之中,血色不再,放出纯正金色光芒。
龙影眨眼见,变作一条金色巨龙,缓缓张开双目。
满厅的黑气骤然停下,仓皇向上逃窜,从那忽浓忽薄的黑气边缘看去,似乎是在颤栗。缘修哼笑一声,嘴角勾起,金色巨龙甩尾追去,刚离了缘修的身边,幻化出九身,九龙齐鸣,缠卷冲霄而起,北厅四壁的墙体被尽数摧毁,留下一堆瓦砾砖块木头的废墟。逃窜的黑气也如同这北厅最后的命运一般,或许连它都不如。金龙盘旋回到缘修周身,一声长吟,化作金光慢慢散去。
缘修像失去了力气一般,向后跌去。一把青玉短笛飞驰过来,撑在她的背后,从风及时上前接住她,她顺着从风的皮毛滑座在地,倚靠着从风,眼皮半合,眼前不知何时站着那一个华服女子。
“惜安!”这是她最为喜欢听的声音,也能让她最安心的声音。她轻笑着完全闭上双眼,现在她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十年前青云那一次催役龙魂,若非有她父王几乎全替她撑了,也不可能在龙魂离开以后能立刻走动。
熟悉的馨香从另一个人身上若有若无的传来,身体腾空,她被陆雪琪抱了起来。
“师姐,我无碍。只是现在全身无力,歇息一宿就好。”缘修的脑袋靠在陆雪琪怀里,怕她担心。陆雪琪把人往怀里紧了紧,无声胜有声,一切言语在此时都不比把她搂在怀中。
另一边,海笙在陆雪琪之后,已经看不出是门的废墟前,头颅微低,双眼掩在额前头发的阴影中,右手死死的抓住左臂。
“阿笙。”敖小宝见到海笙一刹那,心脏仿佛要跳出来,她不知道海笙什么时候来的,她站在那里,左臂的袖子被抓的紧紧绷起,五指上苍白的骨节,是要用多大的力气。
海笙在隐忍着什么?
敖小宝飞身过去,刚在海笙面前站稳,海笙绿色的身影一步冲了上去,狠狠的冲进她的怀里,两只手臂几乎要把她的呼吸勒断。
“小宝。”海笙的声音中,压抑着浓浓的哭意。敖小宝心头一疼,搂住海笙,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抚她,“我在,我在,没事了。有没有伤到?”
海笙摇了摇头。
“阿笙,你怎么来了呢,叫我如何安~~~~~”敖小宝不忍心去责备海笙,她的怀中这一具温软的身体在颤栗。海笙在敖小宝怀中撑开一拳的距离,脑袋侧枕在敖小宝的肩膀上,一把按过敖小宝的脑袋,柔软的嘴唇贴了上去,堵住了她的话。敖小宝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直,手还保持着前一秒的样子。
海笙缓缓离开,敖小宝从巨大的震惊中醒来。“阿~~~~阿~~~~笙~~~~~笙~~~你~~~~~你~~~~你~~~~~”不知道是要结巴了,还是语无伦次的前兆。
缘修从陆雪琪怀中睁眼望去,敖小宝两颊晕红口齿不清的模样,让她一阵好笑,也真的在陆雪琪的怀中肆无忌惮的笑出声来,反正敖小宝现在是不会来找她掐架的。眼眸无意间撇到身侧那个华服女子,那女子也在看着敖小宝和海笙两人,那神色似乎是早已知晓敖小宝和海笙两人之间的关系一般。
她轻笑一声,再一次闭上双眼,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师姐,我乏了。”她是真的疲累极了,陆雪琪闻言,眼中闪过心疼之色。“从风。”陆雪琪抱着缘修转身,从风乖巧的转到她的身前,身躯暴涨,陆雪琪脚尖在地面一点,跃了上去。
眼看从风纵身向空中一跃,身形眨眼见消失不见。华服女子望着从风破空消失的地方,隐隐抬起的脚缓缓收回,转身朝着废墟中的人看去,都无大碍。她衣袖一挥,“守同即刻跟着这两位姑娘,万不要打扰到她们,明日里我要亲自登门拜谢。”守同领命,腾身即去,掠出一道残影。
陆雪琪抱着缘修,并未行了多远,仍旧在这清泷江八百里山樱内,此时天色将黑,身后那处宅邸早已看不见了。陆雪琪选了一处空地落下,将仙船放出,等到天色完全暗下,船舱内只有二层的一处房间内摇曳着灯火。
缘修沉沉睡去,呼吸平缓,陆雪琪坐在床侧,小心的包扎缘修手指上的伤口。缠好白色的布,陆雪琪抓住缘修的一只手,握在手中,望着缘修恬静的睡眼,微微出神。不知这般过了多久,缘修的眉头蓦地紧皱起来,手紧紧地抓住陆雪琪,力道越来越大。
陆雪琪看去,缘修的额头上已经细细密密的爬满冷汗。她心惊得登时去喊缘修,只是十几声过去,声音越来越大,缘修非但没有醒来的迹象,反倒更加不安,气息粗重紊乱。陆雪琪心底升起渐渐升起慌意,就在这时,缘修的双眼漠然睁开,眼眸中是化不去的惊慌无措。
“惜安!”陆雪琪一把把人揽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平复她紊乱的呼吸,“梦魇了么?”缘修点头,声音疲累,“嗯。”但若说见到了什么,她却记得很模糊,或者说这梦境很模糊,只记得梦境中红黑两色交织,其中又露出凄惨的白色,凄厉声,声声入耳。黑色渐渐滚动,遮天蔽日,红色铺满脚下之地,而白色竟然凝聚成一具具尸骸残骨。
这景象压抑得她透不过气来,同时她心中腾起一股预感,这只是一个开始。房间里的灯火仍旧燃着,陆雪琪将人抱在怀中,安抚睡去。然而不知是怎么了,直至夜色深沉如水,短短半宿时间,缘修已经数度梦魇,一次比一次看上去憔悴。梦魇中景象,一次比一次骇人,令人心惊胆颤。陆雪琪每听一次缘修所说,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的同时,一颗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一阵一阵的疼痛。
恨不能自己代替她去陷入这梦魇中。
缘修又一次睡过去,陆雪琪不敢合眼。这一次许久之后,缘修都是气息平稳的,似乎那梦魇终于不在了。陆雪琪稍微放了心,不知不觉渐,也渐渐睡去。待到第二日清晨,向来浅眠的陆雪琪才先行了醒过来。往怀中看去,缘修在她的臂弯中,紧紧抓着她胸前的衣襟,睡得正香。
陆雪琪的脸上浮起柔柔的笑意,吻上臂弯中人儿的额角。然后起身,掖好被角,下楼去。
从风很尽责的守在一层通往二层的楼梯口,听到陆雪琪下来的脚步声,它缓缓起身,让了开去。船舱外阳光明媚,陆雪琪去船舱最底部,取来清水,洗脸净手清口。随后,去厨房动手,煮上一锅清粥。陆雪琪唤来从风看候灶火,似乎是怕它无聊,留下天琊剑来陪它。
陆雪琪回到二层的船舱,推开房门,一入眼是长达百尺的灵帛缠缠绕绕的散落在房间地上各处,上面画满了东西,而作画的人全神贯注的注视手中的笔,眼随笔动,笔如流水。终于,她停下笔,一抬头,一挥手,灵帛飘起,百尺画卷就这般展现出来。可惜,这并不是什么名家大作,这上面所画之物,陆雪琪只一眼,便认得出来,这是折磨了缘修半宿的梦魇,当它们被连绵不断的画出来,脑海中只回荡起八个字,生灵涂炭,人间地狱。
缘修怔怔的看着这一副长长的画卷,笔从手中掉落地上。陆雪琪大步向前走去,一手覆上她的眼睛,一手揽上她的腰肢,“不要看。”这些已经折磨得她苍白憔悴,还要再去看一遍么?
缘修没有动,陆雪琪温热的呼吸在她的耳边和颈边。
“师姐。”缘修的声音夹杂淡淡的沙哑,“你还记得我上一次梦魇是什么时候么?”陆雪琪揽在她腰上的手不可察觉的动了一下,怎会不记得,十年之前那一场青云大劫前夕不就是这个人也梦魇了么。“记得。”
缘修轻轻拉下陆雪琪覆在她双眼上的手,看向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这梦境如此可怕,我担心它会同十年前一样成真,这人间真的要成为炼狱了,而我却改变不了。”陆雪琪靠近她,两个人额头轻抵,“即便如此,惜安,那也一定是无可奈何的事。”她身居正道,除魔卫道是她的份内之事,能做的都拼尽全力去做了,真正问心无愧之时,世人如何看她,与她又有何干。
灵帛失去支撑,软绵绵的重新落回地面。
“师姐。”缘修轻闭双眼,撒娇似的双手搭在陆雪琪的后颈,“我想师娘了,想师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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