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坦心里很不爽,出了门,骑马往寿丘里去,想巴结巴结他五叔。
寿丘里乃是洛阳最贵的地方,居住的多是公孙王侯之流,宅院屋宇富丽堂皇,家家园林,修得跟皇帝的御花园似的。民间称此地为王子坊,意是里头住的都是皇室子弟。尤其是元坦他这个五叔元雍,堪称富可敌国。元坦没事就去五叔那巴结。
到了元雍府上,才发现,元雍正在府中设宴。还没进门,就老远听到奏乐和歌声,酒肉的香味溢满园林。元坦心中好奇,五叔难道在宴客?正说要进去,却在大门外,被虎贲给拦住。
高阳王乃是当朝丞相,这虎贲卫乃是皇帝御赐。平常元坦过来,看这个人在这值守戍卫,铠甲明光,还觉得很威风,看着跟皇宫一样的,这会自己被拦就不高兴了。
元坦气的跳脚:“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高阳王是我五叔!”
那虎贲校尉认得他,却拦着不许他进,说:“王府有令,不论是谁,都得有请柬才能入。”
元坦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元坦。”
那虎贲交换眼色,其中一个便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又出来,道:“高阳王宴客正忙,没有工夫见闲杂人等。”
元坦那暴脾气,顿时就克制不住了。
这家伙,也是个四肢发达,孔武有力的体格。听说高阳王宴客,自己却没收到请柬,还不许他进去,顿时怒火中烧,直接一脚上去,踹开那虎贲拦在身前的长槊,破口大骂道:“你个狗养的东西,认不得你爷爷是谁?连你爷爷的尊驾都敢拦,信不信爷爷弄死你!”
把那虎贲吓得赶紧让路,元坦气冲冲地进门了。
高阳王元雍,正在厅中宴客。席上铺满了珍馐,金杯美酒流溢,歌儿舞女彩袖飘飘,清音绕梁。与座的嘉宾,得有百来人,除了元氏亲贵子弟,就是些贵族官员们。众人正觥筹交错,彼此敬酒。元坦冲到厅前,定睛一看,别人且没看见,第一个注意到那坐在东边席上一个白衣胜雪,姿容美丽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位素来自认为感情亲昵的堂弟——元子攸。元子正也在,两兄弟一对儿挨着,两朵儿雪白的并蒂莲似的。
元子攸身边,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中年人,就是早上他喝醉酒后,送他回家的禁军将领郑先护。那郑先护早上说有宴会要参加,原来是到这来参加宴会!
再巡视诸席,只见凡是姓元的,连那些旁枝末亲,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在席上呢,唯独他没有受邀。
元坦瞬间是羞愤难当,冲上去,一掌掀翻了就近的一只桌子。那酒菜杯盘哗哗洒了一地,席上的人都不留神,被猛掀了一身的酒菜,全都呼喝,跳将起来。
其余席上的人,都停了杯。
高阳王元雍,高冠博带,从那厅内出来,见是这元坦闹事,大皱其眉。这么多人看着又嫌丢脸,也不肯跟他啰嗦,直接阴沉着脸吩咐虎贲道:“什么人把他放进去的,赶紧给他丢出去,别扫了客人兴致。”
元坦两眼怒瞪道:“五叔,你如此不近情理么!连侄子都不认了。在座的诸位评一评理,五叔今天过生日,请了这么多人,唯独不请侄子我,难道我不是姓元的?”
那四下宾客,议论纷纷,有人已经笑呵呵,看起了热闹来:“对啊,高阳王,这位客人,我们都认得。他是咸阳王元禧的儿子,亲兄弟之子,算得上是近亲。叔叔过寿,理应来贺的。”
高阳王元雍听得来气,指着那元坦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哪次过来,不是在我这搜刮,就是在我这喝醉酒了大闹,满嘴胡话。我看你就是个疯子,不留在家里养你的疯病,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说着奋袖大怒:“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元坦一脚踹开虎贲和仆人,红了眼睛大怒道:“元雍!你这小人,不要在这里装模作样,翻脸不认人!”
元雍道:“你借了我两千银子,尚未归还,还敢在这里张狂。”
元坦冷笑道:“两千银子而已,你就心疼了。皇叔,你夺走了我家的多少银子?皇叔都忘记了吗?”
元雍骂道:“你这狂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元坦怒目道:“我父亲在时,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父亲富比天子,诸王中谁能比得?你也不过是跟在我父亲屁股后头□□跟的。我父亲被高肇那奸人所害,我咸阳王府偌大的家产都落到了高肇那奸人手里。高肇一个出身鄙陋的无名小卒,得了我父亲家产,顿时富可敌国。我就奇怪了,高肇死后,他的家产又去哪了呢?不是落到皇叔你手里了吧?全天下人都知道,高肇是被皇叔你杀的!可惜侄儿那时才七岁,没能替我父亲讨回公道。眼睁睁看着我父亲家产,落到旁人的手里。皇叔,你现在这偌大的宅邸,满宅子堆满了金银珠宝,其中有多少是我咸阳王府的?我曾在皇叔的府上,看到一柄玉如意。我父亲生前,我曾在他案头亲手摆弄过,上面刻着永寿二字。那是我父亲的字!元雍!你这奸贼!你还我的家产来!”
这话一出,四下议论纷纷。这元坦虽看着像个疯子,然而他说的这段话却是实情。那咸阳王元禧,当年的却是富可敌国,有巨万的家产,死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件事,一直是颇被人猜测的。
那高阳王元雍气急败坏,哪还有一点雍容华贵的样子:“杀你父亲的人是高肇,你咸阳王府早就被抄家,家产都充了公了,你有什么家产?我看你是狼心狗肺,亏我这些年借银子给你。”
说着让家人拿乱棍棒,将他打出去。
那席上的白衣青年,也就是元子攸,见此状,连忙起身劝高阳王:“皇叔算了吧,我看他是喝多了酒,胡说八道。”
元坦见他说话更怒:“元子攸,我把你当兄弟,你倒好,看起我的笑话来了。”
元子攸当着众人,也觉得没脸,然而还是保持着风度,温和道:“你这就是误会我了,我并不知道你要来。”
元坦道:“你不知道我要来。我没来你总知道吧?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当下,元坦被丢出高阳王府。
他也不走,就躺在高阳王府门口大骂。
席上众人,各自归座。元子正悄悄向元子攸道:“阿兄,你看见了吧?我就说,咱们告知他一声。现在好了,他连咱们一起骂。”
元子攸道:“告诉了他,他不还得来闹,随他去吧。”
边上郑先护安慰道:“这也怪不得二位殿下。早上他喝醉了酒,在河桥那里闹事,是我亲自把他送回家中。本来该跟他说一声的。可我看他醉的人事不醒,怕跟他说了反而多事,就没多那个嘴。不晓得他怎么自己找来了。”
元子攸道:“他又跑去河桥那闹事了?”
郑先护笑道:“他么,正经的王孙公子,他都惹不起,只好去欺负那些老百姓。不过二位殿下,末将倒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这元坦,虽然从小在彭城王府长大,跟二位殿下亲厚。不过这人素来蛮横无理,又喜欢为非作歹。二位殿下还是跟他离远一些为妙。”
“郑将军说的是。”
酒宴过后,元子攸,元子正提前离开高阳王府。到那大门外,还见元坦在那地上躺着,抬胳膊挡着脸,嚎啕大哭着。
元子攸想不理他,见他这样,又不忍心,让车夫去,将他搀扶上车。
元坦不上车,愤愤大骂道:“你少跟我来一套,我今天可是看清楚你们的为人了。以后咱们不是兄弟,谁也不认识谁。”
元子攸元子正一起下了车,站在他面前。
像两朵雪白的并蒂莲。
元子攸居高临下,睥睨着他,脸色不阴不阳的:“你这话说的好。你自幼死了父母,若不是我父亲收养你们兄妹,给你们一口饭吃,你们两个,早就没命了。这些年是彭城王府将你们养大。我父亲过世,我母亲节衣缩食,也没有抛弃你们,你不感激便也罢了,还怪起我来了?果然应了那句话,升米恩,斗米仇?”
元坦听了这话,顿时止了哭,脸红脖子粗。
元子攸道:“你不上车,你就在这闹吧,看谁会搭理你。不识好歹,我看你还真不知道你自己是个笑话。”
元子攸实在不想帮他,转身回了车上。
那元坦看他兄弟二人都上车,心里也慌了,连忙跟着爬上去。
他要挨着元子攸一起坐,元子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看看你自己身上的灰,离我远点,别沾到我身上。”
元子正笑而不语,递给他一块绢帕子。
元坦拿那帕子擦了擦脸,又掸了掸身上的灰。
他要将帕子还元子正,元子攸笑模笑样,道:“你留着吧。”
元坦总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车夫驱着马回彭城王府去。元坦愤愤不平道:“我就是看不惯那元雍。明明我家的家产,都是被他夺去了,他还装的事不关己的样子。还这样当众羞辱我。”
元子攸冷漠道:“你说他夺了你的家产,你有证据?”
元坦憋红了脸,叫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且人家都这么说。”
元子攸道:“你亲眼看见?你哪只眼睛看见?人家说,人家是谁?人家给你作证了吗?别说你没凭没据,就算是你有凭有据,人家现在是丞相。你是什么?你一个谋反大臣的儿子,你家都被抄了,那些东西,也早就不是你家的了。”
元坦红着脸,恨恨道:“不是我家的,难道就该是他家的了?就算是我家曾经被抄家,那些东西也该归国库,凭什么落到他手里,让他嚣张。你没看他那个得意样,以为自己是皇帝一样。大家都姓元,凭什么,凭什么我家有钱就该被抄家,他们这么有钱,就活的好好的。”
元子攸道:“凭人家聪明,凭你是个猪脑子,这还不够?”
元坦吃瘪了。
元子正笑,攀着元子攸肩膀,替他揉着胸口:“阿兄,你也别怪他了,他今天也够惨了。”
元子正倒不在意元坦,只怕子攸不高兴。
元坦那是个厚脸皮,巴掌打在脸上,只晓得疼,不晓得羞,他这三哥却是极好面子的,元坦今天闹得他有些丢脸。
元子攸道:“谁爱骂他,他自己闲的找骂。”
元坦想不通道:“我爹咸阳王,和你爹彭城王是亲兄弟,咱们的出身一样。我爹不讨先帝的喜欢,你爹也不讨先帝喜欢。我爹是被先帝杀的,你爹也是被先帝杀的。凭什么现在你们就有官做,还是高阳王的宾客,而我,一没有官做,二还被人排挤。我气不过。”
元子攸冷淡地暼了他一眼:“谁跟你爹一样。你爹当年是捞钱捞得太过分,私卖盐铁,公然受贿,操弄权柄广营私产,弄的朝廷乌烟瘴气。先帝看不下去才对他开刀,毫不留情,连咸阳王府都抄了。我父亲为官正直,没做过半点不法的事情,天下无人不敬仰,纯属是被小人所害,被他的兄弟们连累。你父亲的事是罪有应得,我父亲是含冤而死,别拿你父亲跟我父亲比。”
元坦听他这么说,不但不气,反而嘻嘻笑起来:“子攸,你别这么傲,管他怎么死的,结果不都一样。”
他乐呵呵:“彭城王现在,不也没有平反么。”
元子攸转头,盯着他,许久,皮笑肉不笑道:“元坦,要不是看在父母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踹下马车了。”
元坦得意扬扬道:“彭城王是我的养父,彭城王妃是我的养母。我生平最敬重我的养父养母。你有什么资格把我王父和母妃的养子踹下马车?我王父和母妃不会放过你的。”
元子兄弟的出身,跟元坦兄妹的出身的确一模一样。他们的父亲,都是孝文皇帝的兄弟,当初跟随孝文皇帝迁都洛阳,曾经建功立业的。连杀父仇人都是同一个。当年为外戚高肇所谗,被先帝杀掉的诸王,一个咸阳王元禧,一个北海王元详,一个彭城王元勰。
也正是因此,几个孩子心里,多少有点同病相怜之意。毕竟,都遭受过一样的痛苦,能理解彼此的感受。元子攸心里很看不上元坦,可是又对他有些怜悯。
元子攸总觉得元坦像是另一种可能的自己。
元子攸要送元坦回他家。到了长兴坊宅子外,这元坦死活不肯下车,一定要跟他们回彭城王府。元子攸严肃命令道:“下去,回你自己家。我可不想你的那帮债主们成天跑到彭城王府去要钱。”
元坦扒着车门硬不放:“你胡说八道了,谁敢到你彭城王府去要债。我不过就是想回去,看一看莒犁,看一看大嫂。”
元子攸道:“我可提醒你,不许问我阿姐要钱。我阿姐统共就那么一点私房钱,也就只够攒着买点果子蜜饯,花儿粉儿的,被你要去了她怎么办。”
元坦道:“你怎么就是信不过我呢?你问问莒犁,我什么时候问她要钱了?再说了她没钱,你给她拿就是。你那么心疼她,你不给她拿钱。你好意思说。”
元子攸撵不走他,僵持了一会,元薇听到人声,从门内出来了。这丫头黄衫绿裙,圆脸娇俏,见到这元子攸元子正,顿时笑脸如花:“子攸哥哥子正哥哥,你们两个怎么来了?你们进屋来坐呀,在车上呆着干什么?”
元子攸虽不喜欢元坦,但对元薇这个小丫头,还是非常怜惜的,顿时露了笑。
元坦见他要说话,手一叉,挡在元子攸脸前面,说:“他们不下车,我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我跟他们去彭城王府玩会,你晚上自己照顾自己。”
元薇还兴高采烈:“子攸哥哥子正哥哥,你们下来玩啊。”
元子正从袖里取出四块二十两银子的钱袋,半边身探出车,笑着递给元薇:“哥哥给你买胭脂水粉的。”
元薇两个眼睛发亮,高兴道:“谢谢子正哥哥。”
元子攸是很久没见这小妹妹了。之前见面,也没给她礼物,这会又来到门前。元子攸没带钱,随手拔了手上的白玉扳指一枚给她,笑道:“给你个小玩意儿,值钱的。可以做纪念,也可以拿去当了换钱。随你怎么喜欢。”
元薇更开心,把那扳指接过:“谢谢子攸哥哥,我肯定要留着它做纪念的。”
元坦目瞪口呆道:“你们两个,对我这么抠,对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大方。”
元子正笑道:“乖乖,你要变成我妹子,也跟阿薇这么可爱,我也疼你爱你。”
元子攸也笑:“这话有理,我也觉得阿薇可爱,见了就喜欢。至于你,还是算了吧,多看一眼我眼睛疼。还想要我的钱?”
元坦瞪眼道:“你说真的?那我马上男扮女装去!你给不给钱?”
三人一行来到彭城王府,大姐莒犁屋里。
哪晓得有稀客在,一进门,只见莒犁跟一个人坐在榻上说话儿。绛红的短襦,浅绯色的裙子,背影儿望着望着似有些眼熟,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阿蒻那丫头,顿时都笑了。
阿蒻一见到元子攸,两个眼睛就亮起来。她喜形于色,分明带着少女的娇羞。元坦和元子正顿时起哄,推搡元子攸道:“好了好了,你的未婚妻在这里了,还不带她躲到那花架子、树荫下卿卿我我去。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元子攸跟阿蒻,都被笑的有点不好意思。阿蒻扬了脸道:“我不是过来找他的,我是来找莒犁姐姐玩的。你们别笑。”
元子攸温和地笑:“我们也是来找阿姐玩的。”
他指着元坦:“这厮说他要男扮女装,阿姐你给他扮一扮,拿你不要的旧衣服给他穿穿,脸上给他抹抹粉,涂点胭脂,别让他只是耍嘴皮子。”
莒犁笑道:“男扮女装?就他这五大三粗的?”
几个人拽着元坦,到莒犁的梳妆台前坐下,搽粉抹嘴唇,七手八脚给他装扮起来。莒犁笑道:“你们这群闲的没事干的,别糟蹋我的东西。”
正玩笑着,突然禁卫军来人,找元子攸,说:“殿下,出了大事了。”
元子攸跟子正一块出门,二人站在明媚的日光下,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禁卫军闹事,几千号人一起包围了吏部尚书张彝的宅子,要杀张彝。皇上让你进宫,赶紧商量商量该怎么办。恐怕要闹出大事情。”
禁卫军是天子的警卫,皇帝包括朝廷所有人的脑袋都系在这些人手上。禁卫军哗变,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元子攸的心情瞬间阴凉凉沉到了谷底。
他没时间跟莒犁打招呼,只跟元子正说了声,便立刻进宫去了。莒犁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走出房门来,只看到元子攸一身白衣,匆忙离去的背影。莒犁有些不安,问元子正道:“小弟,他干什么去了?”
元子正摇头,没回答,不一会儿也离去了。
莒犁回到房里,只见元坦梳着个女人头发,穿着裙子,脸上胭脂涂的红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阿蒻在那笑得不行。她也不由地笑了出来。
元坦道:“莒犁,子攸他们怎么不见了?”
莒犁笑道:“兴许有事,临时出去了。一会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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