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白亦非坟头的非转基因玉米已经长了两米多高,每年我去祭拜他时,都会带上一坛他最喜欢的西域美酒。
然后从他的坟头掰几根玉米,烤着下酒。
他这一生,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都是狼子野心、韩国败类,修炼嗜血邪功残害无数生命,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但之于我,他再如何折磨过我,始终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老师。
也是我此生唯一敬重之人。
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我了。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现在的他,我,以及夜幕双丑,姬无夜和翡翠虎,四人还在进行兵权、亲情、财富之间价值平衡的一个……赌。
翡翠虎是最挂不住面子的。他是夜幕旗下的大将,我只是他的晚辈,按照辈分来讲根本没资格跟他提条件。但我在跟他叫板时,姬无夜却没有当场发怒。
商人与军人,财宝和兵权,从来就不能等同。
于情,我和白亦非卖的一手父女情深的人设,为了父亲的利益,“我”执意要赌上自己的性命。
然而他作为父亲,苦苦寻觅十四年,好不容易找到失而复得的女儿,又怎么可能让“我”赌上性命?
于理,白亦非并未留下明面上直接背叛姬无夜的证据,姬无夜的怀疑虽然不是空穴来风,却也不能百分百肯定。疑心病太重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是将信将疑的。
赌白亦非“让出”兵权只是姬无夜试探他忠诚度的一个借口。
于公,眼下强秦出使韩国,夜幕虽隐于黑暗之中,但明面上的血衣侯和大将军这两个位高权重的臣子,若是和此刻因兵权窝里斗,让秦国使臣知道了,更给了秦国诟病造次的机会,后果不堪设想。
于私,他们同为韩国佞臣,狼子野心,共同的仇人有流沙,有百越天泽,还有秦国。
攘外必先安内,内里的手足都反目了,只会给仇人提供趁虚而入的机会,还怎么歼灭流沙和百越余孽并掌控韩国?
姬无夜的脑子虽然不聪明,但还不至于到蠢的地步。
白亦非摸着我的短发,敛眸不语。
姬无夜笑道:“侄女放心,无夜叔叔怎么能拿你来当赌注?”
这一声无夜叔叔实在太瘆人,我强忍恶心,装出委屈的样子,一头扎进白亦非的怀里,抵着他的衣服闷声道:“可是我确实是我爹最宝贝的宝贝啊,你们说让爹赌上最心爱的宝贝,难道不是我吗?”
翡翠虎尴尬道:“这——”
白亦非淡声道:“这孩子自小在乡野长大,随了她母亲的心性,有些地方不懂分寸。呱呱,快向将军道歉。”
姬无夜哈哈大笑道:“小姑娘家懂什么分寸?”
我假装紧张地攥紧了白亦非的衣袖,怔怔道:“无夜叔叔,对不起!”
然后丧气般地垂下了脑袋。
翡翠虎提醒道:“将军,这赌局——”
姬无夜面上的笑意尚未消散,在那张丑陋的脸上略显狰狞,他冷冷道:“你不想要你的一双手数钱了?”
白亦非略略思索,沉声道:“今日乃将军寿辰,不宜血光。将军善骑射,我四处求得一把玄铁沉弓,名为射日。”
他拍了拍手,底下有两人抬上一台沉甸甸的盒子,盒子里放着那把射日沉弓。
我看了一眼,那似乎就是空山鸟语里,姬无夜射死墨鸦的那把弓。
……心情莫名复杂。
姬无夜单手举起了那把弓,拉开弦,饱满的肌肉鼓鼓胀胀,然后抽出一根玄铁沉箭,搭在了弦上。
……他并没有目标。
翡翠虎虽然紧张,但神色还算平静。在场的侍女们脸色惨白。
白亦非则是继续淡定地喂我吃东西。
箭对准了我们的方向。
然后——
嗖的一声,笔直地朝我们射了过来。
我们的桌角前,有一个小侍女。
若是她被射中,必然会倒在我们的桌子上,砸了一桌子的菜。
白亦非淡淡抬眼,伸手挡在小侍女面前,接住了那根箭。
小侍女瑟瑟发抖,差点吓得跌坐在地上。
“将军今日寿辰,不宜血光。”白亦非微微一笑,那根玄铁沉箭腾起一层白雾,然后从尖端处凝出了一朵冰玫瑰。
他将冰玫瑰插在桌案上,然后继续说道:“还是欣赏花吧。”
姬无夜冷哼一声:“女人的玩意。”
但并没有不悦。
这把射日确实是把好弓,是白亦非花了精力找来的。
我想起了我从韩千乘那里得到的那颗包菜,尽量用可爱的语气说道:“无夜叔叔,呱呱也有花送给你,是一朵冰山雪莲。”
姬无夜来了兴趣:“哦?”
白亦非早就命人装好了包菜,拿上来时它已经盛放了。
——还真是一颗雪莲花。
原先没开放时,叶子皱皱巴巴,像一颗包菜。现在全部舒展开了,露出了里面的莹白,看起来玲珑剔透,中心是淡黄色的蕊。
“呱呱祝无夜叔叔永远年轻,永远是韩国第一,不,永远是七国第一!”
没有人不喜欢被戴高帽子,虚荣的姬无夜自然很高兴。
后来我才知道,那株雪莲花也是千金难求的宝物……真是便宜了姬无夜那个猪大肠。
白白的让猪拱了雪莲花了。
这场寿宴带来的和平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秦朝使臣出使韩国的第五天,心机boy韩非使计,逼白亦非交出了焰灵姬。
韩非定然不是出于怜香惜玉而设计救下焰灵姬,可想而知天泽欠了他多大的一个人情。
韩非向来心思缜密,恐怕获利并不止这一点。
为什么不是前四天交出焰灵姬,而选择双方都不用割地的第五天?
……难道韩非与秦国的使臣有勾结?
我没有见过秦国使臣,自然不能判断。但看到白亦非那么生气的样子,还是平生头一回。
我踏着满地的碎冰,提着一壶酒去了他所在的院落。
他还不至于跟我置气,只是冷冷地望着远处被沉沉暮霭遮蔽的天空。
……当然会生气。
被他曾经看不上眼的韩非摆了一道,强行交出了他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
无论是用焰灵姬来养蛊,还是用她来威胁天泽找到宝藏和苍龙七宿的秘密,在他看来都是有的赚的。
我替白亦非倒了一杯酒,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其实,侯爷不用这么生气,一个焰灵姬而已。”我将酒杯推置他的面前,“就凭天泽他们几个,根本查不出苍龙七宿的秘密。”
呵呵。
别说是现在,就是十几年后,苍龙七宿的秘密依然是玄机还没扒出的大坑。
无数人为之追逐甚至丧命,但始终没人真正解答出来。
与它相关的韩非、燕丹等人也都已经入土了。
所以我很放心,焰灵姬和天泽啊,就是查出了苍龙七宿的秘密,也享受不到啊。
“自然界中有种鸟,叫鸠,它天性疲懒,喜欢等喜鹊造好房屋时,再抢夺喜鹊的屋子,在我们那里叫鸠占鹊巢。
既然韩非想找到苍龙七宿的秘密,那就成全他吧。我们等他找到的那一天,再抢过来,坐享其成。”
现在帮韩非的人很多,以后害他的人也会很多。当然了,白亦非自己也别想长寿了。
秦时明月时代时,估计他的坟头草也很长了。
“明珠夫人是侯爷这边的,蓑衣客先生阴晴不定,但绝对会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一方,至于翡翠虎先生,不过是因为害怕姬无夜,加上姬无夜的权势确实帮了他不少忙,让他在韩国富甲一方,所以才乖的像条狗。当姬无夜不能给他提供这些东西时,狗就会重新选择主人了。”
“流沙现在风头正盛,又有盖聂等人帮助,虽然侯爷你自己和荆轲也有某种交易,但抵不过人家兄弟情深。”我讥讽道,“兄弟真情,财宝权势名利,都很难瓦解,可是呢,当遭到感情上的背叛之时,就很难再重归于好了。”
白亦非似乎来了兴趣,摇了摇酒杯。
我继续说下去:“假如荆轲知道他心爱的女人并没自己跑路,而是被他兄弟的主人给占有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愤怒?”
“到时候再让他觉得是他兄弟有能力阻止却没有去阻止,如何?还是说,他能够大度地让出那个女人,对兄弟的冷眼旁观选择原谅?”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信任这种东西,可以一点点积累,也是可以一点点的腐蚀的。”
“至于流沙那边……”
恩,其实只是时间问题,韩非会死,紫女会死,弄玉也会死。
“侯爷眼下该做的,就是养精蓄锐,静观其变,这天下,都会是侯爷的。”
才怪!
你也会嗝屁的!
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白亦非放下手中的酒杯,黑色的指甲划过我的脖子,然后逐渐聚拢,收紧。
脖子上传来尖锐的疼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处流进里衣。
我张了张嘴,吐字艰难,只愣愣地看着他逐渐阴森的表情。
“你心思如此之多,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完全忠心于我呢?”
“若是你本就是流沙的人,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韩非那小子的另一个局?”
“暮……雪……梨……花……”
你忘了你给我下的蛊了。
白亦非拍了拍手,从我的脊背处突然传来一阵凉意,紧接着是尖锐的疼痛。
仿佛千万根针穿过我的腰椎,搅碎了五脏六腑。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暮雪梨花虫,还没动过。”
“……你就稍稍享受一下它们的滋味吧。”
我闷哼一声,抬手压住了胸口,十指死死地攥住了酒杯。
连呼吸都带着剧痛。
……背完全直不起来。
只能蜷着。
视线也一点点模糊。
……不会死,但也痛得难以忍受。
乱世之中,生命过于廉价,我的命一文不值。
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一枚棋子。
可我……不甘心。
一点也不甘心。
此刻,越是难过,我就越发坚定。
我要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活得要久!
我要在你们化为黄土之后,还在你们的坟头蹦哒。
……我绝对、绝对不能死。
“我……绝不背叛你,侯爷!”
我绝不背叛我自己。
白亦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你最好记得。”
“……定当铭记于心。”
背上尖锐的疼痛慢慢消失了,但钝痛还在持续。
想必方才激烈躁动的蛊虫也需要时间来平缓。
我艰难地仰起脸,绑在额头的发带因为沾了冷汗而慢慢滑落,差点挡住我的眼睛。
白亦非突然伸手替我扶正了它。
透过他的指缝,我看到他唇边的笑容。
一笑,百种风采,千种芳华。
记忆里,他的笑容真真是最好看的。
经年以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再回首,仍不能忘却。
白亦非这边的忠心是卖完了,该去流沙那边卖了。
流沙和夜幕,以及百越。
无论他们哪一方,都绝不能得到苍龙七宿。
谁都不能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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