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完全沉下地平线,世界笼罩在一片黯淡的昏黄中。
浑身浴血的雪豹独自矗立在遍地尸首中,像极了经过一番恶斗,终于将来犯者驱逐出领地的、骄傲的、强大的雪原之王。
然后在天边的余晖中,轰然倒地。
一缕青烟升起,雪豹消失,倒在那里的,成了一个满身血污、伤痕累累的男人。他想大口喘息,却已经提不上气,看起来命不久矣。
片刻前的嗜血厮杀,随着夜色降临,终是归于一片死寂。
又过了一会儿,吴辛终于得以重新支配灰羽这副透支的身体。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拖着一副不知是骨折还是骨裂、总之是不甚舒适的身体,穿过遍地尸首,来到奄奄一息的凌风身边。
凌风撩起发沉的眼皮,动动眼珠,看向跪坐在自己面前,一脸无悲无喜的少年。
“你、不去、看看、白、出……”凌风有气无力。
“他死了。”吴辛没什么语气。
“他是、为、护你、才死、的……”凌风费力地提提气,继续道,“你难道、不应该……”
“他只是个不知是被你还是被我的潜意识映射出来的虚拟人物。”
凌风收回视线,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露出一丝颇为凄凉的笑。
“回去吧。”吴辛放软声音,诱哄般道。
凌风抬眼看他。
“虽说这是幻境,可给人的感受是真实的。无比真实。我感觉不到疼,也不会伤心、失望、绝望。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我是一个BUG。而你不是。你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何必呆在这里,忍受这样的伤痛?”
吴辛又道,“回去吧。”
凌风红着眼看他,不知是痛得厉害还是情绪过于激动,刚张开嘴准备说什么却一下子卡住,垂死的鱼般,挣扎半天才缓过来。
而整个过程,吴辛就跪坐他身边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怜惜地冷眼看着。
“你、你不也是一、一个、真实、活生生、的、人……”凌风说。
吴辛笑了一下,然后很快收回那笑,变回那张机械般冰冷的脸。那种瞬间潮涨潮落般的魔术变化,竟叫人看了自心底升起一丝冷意。
他微微倾身,压近凌风,问得认真:“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真的还是人吗?”
男人明显被问住了。
吴辛露出一丝冷笑,正准备直起身体,凌风突然道:“是!”
这回轮到吴辛意外了。
“咳、咳!”许是太过用力,凌风突然咳起来,血一口一口顺着嘴角往外淌。
第三声还没咳出来,整个人突然就没了动静。
吴辛盯着他看了几秒,不慌不忙地探手试鼻息、摸颈动脉,收回手,“啧”了一声。
还没死。
麻烦。
看样子,是失血过多。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就会命丧黄泉。
背部被重伤的地方很难受。吴辛不知道这对正常人而言是什么程度的疼痛,不过这种体验对他而言也是少有,虽然难受,但还蛮新鲜的。
他无意自虐,没有救人的打算,索性原地坐了,坐等“禁制”解除。
吴辛不信这个假凌风会放任自己在幻境意外身亡,迷失跌入深渊。
他一定有办法安全退出,回到现实。
如果真是个没有任何准备就闯进来的莽夫……
“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总之,不管假凌风是退出、还是跌入深渊,他的潜意识对这个世界的影响都会完全消失,凌风这个人也会随之从自己眼前消失。
也许小可就会回来。
可是等到星垂四野,吴辛也没能等来任何变化。
反倒是这只麻烦的雪豹命硬得很,竟然自己“活”过来了。
吴辛本没搭理他的打算,想任其自生自灭。可是男人一直在无意识地痛苦口申口今。
身体的苦痛会反作用于精神。何况这幻境里,身体上的苦痛本就是靠刺激大脑神经制造出来的。真这么折磨下去,不知会不会对男人的精神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
何苦呢?
理论知识告诉吴辛,爱是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力量。这些年来,吴辛也着实亲眼见证过许多案例。其中以母爱最为突出。
他不能从感情上理解,类比一下的话,许是跟“意志”差不多?
因为爱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也想保护他。因为是任务,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完成。
……任务?
吴辛想起男人曾跟他说,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让吴辛爱上他。吴辛问他是否有任务在身,男人不肯告诉他。
吴辛又思考了会儿,这才慢悠悠起身去查看男人状况。
不愧是兽人的身体。小伤口基本已经止血结痂,不过几处又大又深的创伤还在流血。四肢冰冷,额头极烫。
吴辛起身,身影略显僵硬地四处走动查看。
马匹受了惊吓,拉着马车,早不知跑哪去了。只丢下凌风的机械小匣子。吴辛过去翻了翻,不是很会摆弄,没发现什么有用之处。倒是从白出身上的小布包里和兽人身上搜出了一些止血药物。
吴辛回到凌风身边,手法迅速却不乏温柔细致地给凌风上药,从兽人身上撕下几块还算干净的布料,给凌风包扎好。
剩下的,天亮再做打算。
四月底的天,照白日的天气,合该月朗星稀,暖意未消。之前也确实是星垂四野的好景色,现在却是乌云蔽月,阴风阵阵。
好像回到了跟真凌风在一起的日子。
闭目养神的吴辛略感阴寒,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木乃伊似的男人。
自然环境能够最真实地反应潜意识状态。看来男人被折磨得不轻。
吴辛起身把几具尸首的衣服都扒了,一件留给自己,剩下的都盖在男人身上。
*** *** ***
天亮得很晚。
是个阴天。
一个很普通的阴天。
远不似原主时候那般阴云密布,好似天随时会破个窟窿。
吴辛跪坐在凌风身边,瞧着他因为伤痛而紧皱的眉眼。
真是个……内心温柔又强大的人。
吴辛探手摸摸他,轻声唤道:“醒醒。”
男人意识不清,没有丝毫回应。
吴辛四望。昨日里看起来还很赏心悦目的绿色田野,现在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目之所及,杳无人烟。飞鸟也不见一只。
他不会就这样困在这儿吧?
如果男人位高权重,可以号令项目组,那自己“获救”无望。
如果男人是个非法入侵者,就算项目组立即发现,开始采取措施,考虑到现实世界和幻境的时间流差,估计吴辛也要在这里等个几年后。
吴辛舔舔上颚,还是尽快弄醒男人为上。
他尝试扇扇翅膀。
痛。
貌似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吴辛:“……”
[人要有畏惧之心。什么都不怕的,是怪物。]
[你们要勇于奉献,当然包括自己的生命。]
[可这不代表要你们不怕死。]
[尤其是你!吴辛!你不能因为对疼痛迟钝就拼命作死!]
[要对死亡抱有畏惧!]
[因为那是对生的崇敬。]
吴辛再次想起陈曦将军的训话。
他勾勾嘴角,心道,若是现实世界,我就不作了。可这里是假的,骨头作成粉,下个任务世界还是好的。
上下牙槽狠狠一咬,洁白的羽翅大张开来,忽而一震,整个人就飞上了天。
吴辛当然不是要自己飞走,而是要找救援。
这副新生的翅膀徒有其表,就算没伤也是孱弱得很,自己飞尚且吃力,根本带不动凌风。
飞了没多远,吴辛就瞧见一个早起打理农田的人。
灰羽长得漂亮又干净,很是讨人喜欢。吴辛卖卖萌、扮扮惨,轻易博得农户大哥的同情,驾着自家小马车,跟吴辛去救人。
道路上横七竖八一堆尸首。不过那些兽人面相凶恶,一看就不是好人。倒是这位小公子和那位重伤的大公子都面善,肯定是好人!
农户大哥虽然受了几分惊吓,但还是十分干脆地帮吴辛把人弄上平板马车,带回了自己家。
正是耕种时节,农户大哥大嫂忙着下田,吴辛自己留在小屋里照看昏迷不醒的男人。
论起照顾伤患,吴辛要比绝大多数人做得好。
他不会因为自己对疼痛不敏感而对别人下手没轻没重。
完全相反,因为他听人描述过各种各样的疼法,所以对这些“脆弱无比”的寻常人,吴辛会极尽呵护。
*** *** ***
凌风做了一个梦。
地点是现实里他的那套顶层全景房。他发了高烧,虚弱地靠在床头。
卧室门打开,一个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吴辛的人影走过来,弯腰在床边坐下,捧着一碗喷香的食物,温柔地喂给他。
说是看不清脸,可凌风又能把对方温柔的眉眼和弯起的嘴角看得一清二楚。
吃完东西,对方起身,又弯下腰在他唇角印下轻轻一吻。
凌风不想醒。
梦太美了,他想这样一直做下去。
可他又听人在耳畔轻声:“快点好起来啊,亲爱的。你这样我很担心。”
凌风不想让他深爱的人担心,可是心底又十分清楚,这样的美好只存在于自己的梦中,所以他伸手去拉那个面容不清却一直唇角含笑的人,想把他拉进自己怀里,再这样温存片刻。
对方很温柔、很乖顺地靠过来。
却在凌风的胸口就要感知到对方体温的前一刻,情景突变,眼前成了白茫茫一片雪原。
那片噩梦般的雪原。
吴辛正背着他大步飞奔,满是血的脚印就在身后延伸开来。
趴在吴辛背上的凌风侧头。
这次,他看清了吴辛的脸。那张分明少年气未消,却倍显刚毅的侧脸。
汹涌而下的泪痕蜿蜒出一道灼痕,又被刮过面庞的凛冽寒风冻结。凌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吴辛,哭得一塌糊涂。
“吴辛,你流鼻血了……”
“吴辛,你放我下来吧。”
“吴辛,你会死的……”
吴辛不应他,只是咬紧牙关飞奔。
然后突然跪倒在地,身子一栽,人事不省。
所有血管全部爆裂,连分布在皮肤表面的毛细血管都没能幸免。刺目的浓稠的红从他的五官、他的全身流淌开来,将洁白的雪迅速染成一片艳红。
被摔在雪地里的凌风刚爬起来,面对的就是这怵目惊心的一幕,整个人瞬间一怔,喏喏地叫了两声“吴辛”,扑过去疯狂大喊到:“吴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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