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传说高天原共有八百万神明,但这八百万神明的实力却也是不一样的。

    以天照月读为首的大神,有移山填海之能。人间传言神明一怒而难天下,说的就是他们——毕竟时光抟延至今,传说中的神代七世以及更高的那三位早已避世不出,唯一偶尔与人间有直接联系的,也只黄泉之母一位而已。

    可这些神明中,并无所谓夜神。而八百万里的大多数神明……

    也打不过茨木童子。

    夜神虽有昨夜驭六龙的余威存在,但短短的相处,便已令酒吞童子看出青年实际上是个很好说话的神明,因而才以品酒之名将他带回大江山,让茨木童子试试青年的能力。

    夜神心知这点,倒也不恼,索性与茨木童子打上一场,权当做回到这平安盛世一尝妖酒的酒钱。

    两股强大而雄厚力量于空中交错对撞,黑芒凌冽,神明恣意挥洒的神力在空中荡出一道又一道修长锐利的痕迹,经久不散。鬼爪锋锐,于空中蓦地消失又猛然出现,五指大张,直扑与茨木战斗着的青年防守空虚处。

    这一爪直抓腰侧,风声戛然,被太刀刀柄铛的隔住,下一刻流雾涌动,覆盖天穹,漆黑的雾色中,持刀青年的身影徐徐消失在原地。

    茨木童子只听得刀声,撕风裂云,那墨刀刀芒极暗,只刀气凛凛,一挑天边暗霞。玄袍神明脚踏星辰银月,站在苍穹之上,在与他对视一眼后略略一笑,袖子于猎猎风中展开,在鬼手抓来时仿佛早有预料的鹰隼般扑击而下。

    大妖见过许多阴阳师,许多武士,可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阴阳师抽出刀来,更是第一次见一个刀客将太刀用出斥候技巧。

    极快,极猛,奇诡莫测,防不胜防。

    茨木童子猝然一惊,只得蓄了妖力,强行接夜神这一刀。却只见那道墨色身影袖袍舒展,纷扬的发丝间一双眸子眸光明亮,笑意比刀锋更柔。

    “天黑了”这声叹息自他们相错时传入茨木童子耳中,那把锋利至极的长刀仅在大妖手臂上划出一道浅浅痕迹便入了鞘,浓厚的黑色自大妖身侧一掠即逝,青年神明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般轻盈的落回大江山顶,袖袍一翻,劈手持来赤红酒盏,扬颈将其中妖酒一饮而尽。

    清凉的液体入了口,顿时化作一抹辛辣穿肠而过,偏又有一点甜从喉中泛上,清冽香气并着舌底津液化为脱口一句“好酒”。

    茨木童子初时不大懂发生了什么,等落回山顶时倒也逐渐回过味来——夜神的力量确实是自天开始变暗后越来越强的,一开始这青年似乎只和他打了个势均力敌,几下交手,尤其是黑雾炸开后,就连速度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我乃夜之神,天黑之后,力量可谓无穷无尽,这时与你打,也太不公平了些。”那身披黑袍的神明以一个颇为豪爽的姿势持着妖酒,站在原地,浓墨描成,刀锋淬成的眉峰一扬,潇洒恣睢,随意得很。

    茨木童子哼了一声,在极短的判断出对方所言属实后也上去拎了坛酒,流淌着黄金似的妖瞳扫过夜神手中又恢复成蝙蝠扇的刀,声音里带了些惰懒“掌管黑夜?你和月读大神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问得好,问的夜神本人也不知道。

    但夜神不知道,不代表荒也不知道,青年之所以带上荒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荒是知道他身份的,在这种时候可以帮忙解决一些小问题。

    当下,青年神明那慵懒中透着些许锐利的目光扫向站在一旁的荒,用一个在大江山诸鬼看来有些轻视,又实实在在被逼无奈的方式令自己的神使帮忙回答了这个问题。

    “夜神大人与月读大神并无关系”收到神明眼神的荒略微停顿后答道,他不清楚夜神命他说到哪一步,便只能相对谨慎的仅回答了茨木童子的问题“但夜晚确实是在夜神大人的治下,这点无须怀疑。”

    他仅是回答了茨木童子的疑问,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却一点也不少,足够令几位大妖在简短的对视后心中皆有了计较。

    神明虽有三百万之多,但并不是每一位都很强大。抛去最常见的付丧神不说,纵是拥有自己的神社,得以接受一方供奉的神明也大多只管理一方水土中的一种事务,譬如一条溪流的河神,也只是掌管自己的溪流而已。至于能完全司掌某一事物的,例如司掌丰收的稻荷神,不管从地位还是力量上,都会被称为大神。

    夜神,之前闻所未闻,不过如果他所谓的‘司掌黑夜’并非胡言,这至少当是个在实力上不输于御馔津的神明。

    茨木童子虽未与御馔津交过手,但早年战四方诸妖时也于游历中见过对方一次,对其身上的力量有一二了解,面对着酒吞暗示的目光沉吟片刻微微点头,示意这青年神明的话应该没多大问题。

    “你这神做的可是蠢到透顶”确定了对方并非假冒名声之辈也没什么恶意,酒吞童子更为放松下来,跟一旁递到面前的山风轻轻一碰酒盏,整个儿懒懒的后倚在身后摞好的酒坛上,发出一声轻嗤“自己的弱点都可以随意告诉他人么?”

    “茨木童子当已是此世至强存在,以我之能,既能在白日与茨木童子一战,想必也没几位妖鬼或阴阳师可威胁得到我”青年神明不大在意的轻轻一笑,目光向旁边瞥去,随即微微一怔“那两具狐尸呢?”

    茨木童子虽然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妖怪,但看到同为妖类,还是两只幼崽的小狐狸被杀一怒之下宰了下手的阴阳师倒也没什么错。能多此一举拎着失去灵魂的狐尸回来,也多半是存了让作为鬼王更精通些其他法门的酒吞童子看看,有没有拯救办法的心思。

    然而涉及到灵魂,酒吞童子即使妖力再强大也不能凭空捏两个灵魂出来,反倒是夜神可能会有些方法。

    “可能是被哪个妖鬼带下去了,刚刚那么大的震动,把守卫吓出来不少”酒吞童子扫了眼周围冲出来的妖鬼诸将,在所有人的摇头里叹了口气,把酒盏中的酒满上,挥手示意没事了都滚回各自岗位去,才笑道“茨木已为他们报了仇。”

    夜神闻言,短暂的沉默了一秒,又恢复了笑容“也是。”

    妖鬼中倒也不缺以尸身精血为引修炼的,那两只幼崽即使还小却已有了相当妖力,是修炼的好材料,恐怕是不知被谁趁乱摸了去。酒吞既然打算在自己面前护短,又特意提了仇恨已报,夜神自也不好再多说。

    “我见过不少有神社和信徒的神明”酒吞见他竟是没再追究一句,倒也有些意外“大多心向人类,心怀慈悲,你倒是相反,见到那几个源氏阴阳师的头颅也没变一丝脸色。”

    “妖鬼与人类之间素来杀戮不息,生死乃天之道,纵我变了脸色,也不会逆此天意将他们复活”夜神饮尽了盏中妖酒,见身旁的荒抱着茶杯不知道想着些什么,便顺手又变了个小盏出来,顶着酒吞好笑的目光给少年倒了个底,对着仿佛受惊般骤然抬头的少年弯弯眸“尝尝?”

    酒吞童子撑着头看着夜神仿佛惯孩子一样居然给自己的神使喝妖酒,瞅着那小孩儿通红着脸急急摆手拒绝,又听见身旁山风的低笑,顺口复又问道“那对于阴阳师和我等妖鬼之间的战斗,夜神大人又是如何看待?”

    “为权,为名,为力量,为安定,为仇恨,各有所为,因果相扣,轮回而已”夜神自逗哄荒之间抽空看了他一眼,淡淡“你放心,若非大面积的伤及无辜人,单阴阳道之间的战斗,在不破坏平衡的情况下,我不会出手。”

    他若想干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就不必在现代收到的场静司代的场家抛出的橄榄枝时直接回绝,更不必压抑自己的天赋和力量,放弃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生活,仅是去接些小妖恶妖骚扰于人的小单子。

    说白了,夜神本就不觉得人、妖、乃至于动物之间有什么界限,同为生灵,只不过人的生命短暂而炽热,妖的生命漫长些,先天强大些而已。在现代那种妖怪较为弱小的地方,他虽会保护人类免受先天强大的妖鬼所扰,却也未曾收取式神,令他们丧失自由成为自己的附庸。

    他怎么对人,便怎么对妖,怎么对动物,这便是表态。

    “我以为你穿着阴阳师的服饰,会更偏袒他们一些”涉及到人类与妖鬼争斗,茨木童子反而比酒吞童子还要谨慎些,直言道“何谓破坏平衡?”

    “如果你们杀进平安京灭了作为全体阴阳师之首的源氏,便是破坏平衡,同理,若源氏出手覆灭大江山,也是破坏平衡的举动”青年神明不紧不慢的啄着酒,口中话语堪称无情“大江山和源氏,是妖鬼与人类之间平衡的一点,若任何一方倾颓都将造成不可逆转的,更多的伤亡。”

    “与其说是平衡,倒不如说是不想看到更多的死伤?无论妖鬼人类?”酒吞童子笑起来“本大爷没看错,你这个神做的,是真的有意思。”

    像夜色一样毫无差别的覆盖在所有存在身上的悲悯和怜爱,如神世七代的无私和无情——日月运行,万物生养,与他们无关又由他们维持,人间战役,在他们的注视下又未曾得到丝毫干预,只在绝路时仿佛无意般为天地生灵开一道生门,故为大神,庇佑世间。

    那双笑意盈盈,又夜一样深邃的眸子里有着星辰轨迹和广袤人间,有天之高地之厚,有造化万物。

    这个名为夜神的存在骨子里有这样的神性。

    酒吞童子看到了,但又不敢确定。

    相比较那些无情的存在,夜神显然要更心软一点,甚至从举动和神情来看与普通生灵无异。再就是……那群几乎可以算得上归隐的至高神灵们,应该不会为了一场大火而下界,还在这里跟他们聊天对盏,吧?

    就在酒吞童子这么想的时候,伴随着大江山上妖火亮起,明月东升,黑暗并着星光再度洒落世间。

    天黑了。

    漆黑的夜色下,不远处的山间,踏着木屐,身姿优美的女子轻轻取下了脸上的狐狸面具,将之放到了面前的石质墓碑上。

    这是一处幽静,安恬,草木繁茂,莺燕低啭的仙境般所在,夏夜里飘起萤火点点,合着弥散在空气中的,雨后带了些湿润的花香,安静又温柔。他面前的三座石碑,一座已有些年头,却依旧干净整洁。另两座小碑依偎在大石碑边,连其之后的土堆也是小小一堆,委屈万分的蜷在大土堆边。

    “……是我没能保护好羽衣和爱花”女子忽然开口道,他的声音很奇怪,与她高挑妖娆的身姿完全不相配,甚至干脆就是个男人的音色。

    破损的手链被他连结上后系到了自己腕上,原本纤细的,撑着那柔软白皙,仿若女子的手的手腕在此刻因过度用力而暴起明显筋脉,连带着那双涂着豆蔻,柔荑似的手也终于暴露出了原本的修长有力。

    “京都,源氏,阴阳师”在极度压抑和悲愤中,他忽然放轻了语调,轻的仿佛在细细呢喃给面前的石碑听,又低沉的像是在立下什么誓言。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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