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灯光,他的视线渐渐恍惚,直至黑暗。
真奇怪啊,这两天,他越来越频繁地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很难讲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当他穿行在人来人往的东京街道上时,没有人看得见他,总归是孤独的,那女子靠在一家书店旁拐角的墙壁上,低着头正在吸烟,忽然抬头朝他看过来,勾勾嘴角笑了。
好似他们原本就认识一般。
咚的一声,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可他从未记得自己和对方见过面,而心口的悸动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所以说很奇怪啊,他在心里叹气,因为体弱多病而更加沉默寡言,抿着嘴看向那边。忽然,一个与他身形极其类似的青年从身旁穿过,喘着气跑了过去。
女子笑着挥了挥手,朝青年的那个方向。
原来不是在和他打招呼啊,他将手揣到衣袖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踱了几步。下一刻青年微微侧过身,倒是吓了他一跳。那不是他自己么?准确来说,便是现在二十岁的自己。
还穿着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制服啊。
不过脸上还能挂着傻气的笑容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吧。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最近有什么开心事了,有时候想过要自杀,可考虑到他的家里人,他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再撑一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他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踏出步子跟了上去。大概觉得好奇罢了,他仅仅想看看那个自己和女子是什么关系。朋友?除了菊池、久米他们,他也想不出自己会和什么人交往。那么,便是情侣?
无法想象。
他跟在他们的身后,尽管很失礼、但依旧垂着头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倒是发现女子尤其喜欢笑,那眉眼弯弯的模样让人心生好感,他也不例外。那个自己更别提了,完全一副被她迷住的样子。
啊喂就算喜欢,稍微掩饰一下也好嘛。他无奈地伸出手,拍了拍那个自己的脊背。遗憾的是,他的手直穿而过,连阵风都没有带起来。女子和另一个他聊得很开心。
他莫名纠结起来。
毕竟那个自己顶着和他一样的面容,看上去却比他幸福得多。很难说明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妒还是羡慕,他撇撇嘴,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他们的谈话上。在走到一家甜品屋时,那被叫做风见小姐的女子微微抬起眸,看了过来。
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他立刻站定转过脸,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自小被养父母教育,擅自盯着女性看是很失礼的行为。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起来,也许异性缘差的原因就在于自己太过礼貌了。
他挠了挠头,犹豫了片刻才回过头。女子已经牵起了那个自己的手往前走,谈到的话题也自然转到了波德莱尔,啊,是他喜欢的作者,总的来说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他的心情不由低落,其实大抵也不该如此,毕竟此前未曾见过她,但他对女子的感觉很特别。
女子眯起眼笑的时候,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未来会喜欢怎样一个女子的话,那么像她这样就可以。相处起来不费劲,甚至可以说很愉快,无需有心事记挂在心,也没有什么好隐瞒。共同话题同样重要,很微妙的是,他发现自己和女子在这一点上的分歧和隔阂并不存在。
他们走着走着就在车站分别了,他也跟着停下。
夜风十分凉快,他揽起衣袖吹着风,直挺挺地站在路灯下,双眼不自觉地看向了那远去的电车,转角处的光变得刺眼,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便遗憾地错过了她坐在车厢的窗边渐渐远离的最后一幕。
他只记得,在玻璃窗的另一边,那女子侧过脸,冲他所站的方向微微抿起红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似乎在说“再见了”。接着便一闪而过,抬眼望去,那电车在迷蒙的灯光中逐渐缩成一个点,很快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还会再见么?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那个自己呆呆地目送完女子的离去、低着头等了许久时光后,默默揣着手离开了车站,他所有的思绪化为了尘灰。他不知去向何处,只能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一会儿又站起来,等着一场又一场的车次来而又走。
一直等到天蒙蒙亮,他便醒了。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正趴在桌上,手臂下垫着几张皱巴巴的稿纸,上头是他最近初初写成的《青年与死》,一晚上就如此囫囵过去,新的一天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不管是学业上,还是人际关系上。当然,放着这些不理会、任其一塌糊涂也不是不行,但那就使他成了正常人中的异类。
所以有时候想想,人生还是挺无趣的。
他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为自己单调的人生节奏,也为迷茫不清的未来。草草地收拾好自己,提上书包,带着空落落的脑子迈步而出。推门的一刹那,他被早上的冷风刺的抖了一下,暗自苦笑起来。
哈,就连身体也差的不行。
不过啊,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还是得继续。他和久米君、菊池君他们一起发下的誓言,他自小便憧憬的文字创作,他对人类情感变动的敏锐感知,他眼中的重大问题——那些积极的、消极的、无所谓的,都如同滚轮般必须继续。
否则他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之后,他时而会梦到另一个自己和那名叫风见信子的女子,对于他们从交往到结婚的甜蜜过程都如过客般略过。他长到了什么岁数,那个自己便是什么岁数。当他如自我放弃般同家人、同这个社会妥协,进而受苦不堪时,那个自己与信子已经结婚了。
看那个自己的疯病貌似也好了许多,比起自己来是正常的多了,看啊,还会笑,安然无恙得像个正常人。
起初的惊诧渐渐过渡为平常,有时还会为那个自己的固执而暗自发笑,目光扫过信子时,他总会怔愣很久。
这时,该称呼其为芥川信子了。
总觉得很不甘心啊。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觉醒来,总会在东京的某个角落碰到信子,可事实上相反。那家文学出版社查无此人。在车站、书店、咖啡馆、拉面店包括街道的每一个地方,他都不曾遇见过她。
人生最后正值病重,他看开了许多事,对于自己一辈子除了写文章便什么也不会了的事实终于坦然接受。哪个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他总归还要写到最后一刻,给自己一个交代。
于是他撑起身子,一如往常地盘起腿坐在书房中央思忖,他皱着眉头在回忆着,下笔时便会用“她”代替“信子”,谨慎又谨慎。
久而久之,那女子白净带笑的面庞时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徘徊不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
想对她说什么呢?她又看不见,别人亦不知他所云所指。
不明白。
他写好了给家里人和朋友的遗书信件,拿起一旁打开已久的药盒,一边吞下药片,一边心想:如果,他是说如果,自己一开始就能遇见她就好了,对不对?他想了一想,自己一生中大概就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候,也不曾为什么事而开怀大笑过。
是他真的不愿意快活么?还是害怕?
他其实也想卸下这些沉重的包袱,痛痛快快地把自己从这座城市扔出去,去哪儿都行,比如看老家的烟花大会,还有镰仓的海……
好遗憾,他活了这么久,光顾着胆战心惊地走完脚下的路,还没有好好地回头看过自己走过的风景。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去看啊。
在头脑尚且清醒的一两小时间,他慢慢躺倒在榻榻米上。病痛即将离他远去,但此刻依旧支配折磨着他的身体和意识。钢笔被他碰落在地上,他控制不住身体如痉挛般的战栗。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子,似乎往事勾起了他垂垂已久的柔和。他看着天花板,一点点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的心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心悸,却再也无从触碰,遥远地让他分不明那时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记忆中的她还年轻,而他却老了。
人最怕的是孤独,而他终将在孤独中苟延残喘地死去。
死亡如期而至,他松开了手,不再动弹,身体渐渐发冷。更冷的夜风从窗缝间徐徐吹入,将堆在角落的稿纸翻了一页又一页,然后摇动的灯光在一行字上停下。
“窗外正在下着雨。滨木棉的花好象正在这场雨中渐渐烂去。她的脸一如既往如同月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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