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芥川

    怒放的樱花在他眼里仿佛是破布一样。但他却从这樱花丛中,自江户时代以来,就不停盛开的向岛樱花中看到了他自己。

    ——《东京》芥川龙之介

    *

    人类的这一生究竟能够爱上几个人?

    古时因为信息的闭塞和制度的阻碍而断开联系的情侣不计其数,且不去谈。哪怕是已经步入现代社会的日本,尤其是刚刚接触民主自由思想的大正时代期间,看上去人们都可以尽情释放荷尔蒙去追求爱情了。

    可真正费尽全部气力去爱的,恐怕只有一个。

    大正十年的一个春夜,芥川依旧在桌案前写作,不过此时他已经是毕业两年的教员,就职于海军机关学校,住所被安排在镰仓,正好与信子的本家在一块地方,当然了,这得排除两小时的车程。

    他在年前已见过信子的家庭成员。他们都是和善的人,对他的态度不错,时常会邀请他前往家中吃饭,结婚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身在本所的芥川家人、连同他的生父在内都赞成他们的婚事,于是婚事便一道被定下。

    另外,信子在出版社的工作十分顺利,前一阵子她从东京总社转到镰仓分社,正好可以和他一起上下班。芥川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不过高兴之余,总觉得有些失落。

    可能因为第一次结婚,他总会担心缺什么,怎样都不能允许留下遗憾。

    “樱花和大海,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很美丽。”信子和他一起走在电车轨道旁的小路上,双手背在身后,笑着同他描绘不久后结婚的场面,“龙之介,要不然就过一场简单的婚礼?”

    “结婚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信子。”芥川无奈地牵起她的手,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女孩子难道不都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婚礼么?”眼神中不自觉地带着一点困惑。

    “婚礼的意义在于证明,不过不是确认已有的幸福,而是为了保证从那一天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会过得像那一天那么的开心,这就是举行仪式的原因。”信子不在意地笑了笑,拉着他往前走。

    困惑啊,消散了。

    宽阔的海平线在轨道线旁展开,阳光落在了街道上,鸟儿在空中鸣叫着远去,不知为什么,芥川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伸手理了理未来妻子的衣领,低下头,如同小鸟啄食似的,他用唇飞快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今天乘了大半天的车,结果坐过了站,抱歉啊信子。”

    *

    两个月后,芥川和信子的婚礼如期举行。

    幸运的是,三月底四月初正是樱花盛开的日子,没有风吹雨打,每一天都是好天气。当一缕缕明媚的日光落下之时,花瓣从枝头被微风吹拂而起,重重叠叠地在镰仓上空飞舞。路边深绿的树木高高屹立,电车于其间驶过,被那漫天的樱花点缀得柔美无比。

    在远道而来的亲友的祝福下,信子正式成为他的妻子。芥川记不分明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可能忐忑和激动并存,但那些莫名的情绪在他见到信子之后渐渐退去。

    她穿着白无垢,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他的脑子里只有那抹身影。

    婚前,芥川写了一封想要交给妻子的信。他在信中涂抹了很久,不知道从何写起,对于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没有半点头绪。他知道自己不是赚大钱的那种人,甚至可以说,信子在嫁给他之后便再也不能过上富裕无忧的生活。

    但是信子从来都不在乎这些。

    “如果这些都不在乎的话,那就请嫁给我吧,我会将你当成除了母亲之外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女人。”他最后念出这句,信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赶紧把信塞到衣襟里,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

    她像孩子一样握住他的手,含着泪笑道:“谢谢你,龙之介。”该说谢谢的是他才对,他芥川这辈子的好运气就叫做信子了。芥川弓下腰,笨拙地拭去她越来越多的眼泪。她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用衣袖捂住脸,“啊抱歉,失礼了……”

    其他的亲友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芥川无言地看着她。记忆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慢慢地晕染开来,他回到了刚开始遇见信子的那天。这么多年以来,以往的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大清,可他却清楚地记得信子的面容。

    她微微侧过脸,对他露出的笑意。她身后的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街道和被风吹起的樱花。桌上摆放的白手套。飘起的帽檐丝带。他听见了模糊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火车行径的声音,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

    咚咚咚。

    那时候他正满二十岁。而如今,他,二十六岁的芥川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再不是孤身一人。是了,信子是曾经令他迷茫不已、甚至一度厌憎过其丑恶的世界赐予自己的宝物。

    *

    相处在一起时,芥川体会到了信子的生活理念。

    她所说的简单并不只是口头提提而已,信子对于昂贵的东西并没有强烈的渴望,她带来的香水瓶子被完好地放在了柜子中。他们会在夜里跑到海边吹风,或者干脆趴在房间里,一个看书,一个写书。

    他喜欢这种生活,随意又安静——只有在这里,他的心便有了寄托。不久后,信子怀孕了。不过糟糕的是,她同时也患上了厌食症,但除了不喜欢乖乖吃饭,信子也没什么其他反常。看着她渐渐瘦下来,芥川很忧心。

    在老师夏目过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难受了。

    芥川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抓着头发。孩子在吸收信子原本就不多的营养,这是可以明确的事实,任何孩子在出生前都通过脐带获得赖以生存的那些物质,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从母亲肚子里降生的。

    但信子的身体状况的确正在变差。

    灯光下,看着信子躺在榻榻米上浅浅睡去,看着她露出在被褥外的白净面容如此安详,仿佛已经死去了似的,芥川不安极了。他甚至一度想过,如果要让信子受苦受难才能为他生下孩子的话,那么他宁可不要。

    尽管这念头很自私,并且对正在和怀孕期对抗的妻子太过不公平,芥川还是一头陷入了低潮。他数着日子等到临产期的前一周,更是连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醒来时便见到信子梳理着他的短发。

    “吵醒你了?”她抿起唇笑了笑。

    他睡眼惺忪,闻言便摇摇头,问道:“累了么?”

    信子不语,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的双眼。芥川被她的眼神怔了片刻,一下便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忽然有了一种真切的极为不祥的预感。

    “龙之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她低头感叹道,敛下的双眸在灯光下盈盈生光,再次抬起头时,她的面容重新焕发了生机,“嘛,这算是生命的延续么?”

    芥川支吾着应答。他撇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的消极影响到信子。

    “你不开心,对么?”信子的声音轻轻地传来。

    “不,绝没有的事。”他回过头坚决地说,对上她的眼眸,“我只是担心你会吃不消,母亲说怀孕对女人来说很累,而且……”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而且,他害怕失去信子。

    信子的安然无恙是一切的首要前提。

    “别担心。”信子轻轻地捧起他的脸,眼眶隐约可见的泛红,但在目光短暂接触后,她立刻低下了头,“我会努力地为孩子的降生做准备,龙之介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她轻声重复道,“我一定会努力的。”

    信子的安慰让他找回了信心。

    他听见信子紧接着说道:“谢谢你,龙之介,我真的很幸福。”不禁又为她要承受这些痛苦而难过起来。不过所幸,信子平平安安的来到了产期。

    *

    临产前的一小时,芥川等候在病房外,一旁等待的还有他的父母、年迈的姨母以及信子的父母。他听见家人们在低声祈祷,只觉得心脏快要静止运作般在胸腔下缓慢地跳动,他的口腔和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气味,满脑子都是信子进闭着眼睛被推进急救室的样子。

    随着嘟的一声,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不。

    芥川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急救室,然后按着胸口、深深地吐了口气——幸好幸好,那个出来的人不是负责信子生产的医生。他的心情在轻快了一阵以后又开始浮躁。

    怎么办?

    接下来的一切开始戏剧化,有个人急急地出来通知他:“很抱歉,但现在的情况确实很紧急,您的妻子出现了大出血的状况,很有可能无法救回来,只有孩子可以……”

    信子……?

    他孤零零地站在病房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颤抖着手指按在那支笔上,久久没有回过神。芥川知道只要自己一下笔,信子——他的妻子、他宣言过要永远珍爱的女人就会和他断开一切联系。

    他不敢下笔。

    “可以……”他听见自己干涩地张开口,低声乞求道,“可以拜托你救下她么?拜托你一定要救下她……”信子还活着,他坚信。信子现在依旧和他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和他一起期待着他们的孩子出生、一起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她一个人暴露在手术灯下,该有多害怕啊。

    他怎么能够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他怎么可以抛弃她?

    信子她……

    他完全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签字。

    “芥川夫人,她……”依旧是那个人。芥川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那人缓慢走出来时,用一种极为悲痛、又带着些许愧疚的语气语调对他说,“您的妻子已经坚持很久了,抱歉,芥川先生。”

    孩子的啼哭不知从什么时候在耳边响起,他恍恍惚惚地从座椅上站起。绕过了那些人,芥川隔着门看见了信子安然睡去的样子,除了她的脸上戴着氧气罩以及病床上遍布着半干的血,她的样子与平时在卧房里别无二致。

    信子死了。

    大人们悲哀的哭声和孩子天真的哭声混在一起,让他隐隐有种自己也已经跟着死去的感觉。直到信子的面容被白色的布盖上,几位护士静静地推着担车从里头出来,在他面前停下。

    低下头。

    芥川望着那层薄布下的轮廓,神色几乎麻木。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的信子的面容一点点模糊起来。许久,他伸出了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但又害怕惊扰到她似的,他将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愣愣地覆上那靠近眼睛的地方。

    那里有一对弯弯的眉,一双总是含着春日笑意的眼眸。指尖轻轻划过了她的鼻梁,柔软的、微微抿起的唇,芥川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把抓住了她垂落在身旁的手,不含任何意味地大声哭出来。

    她的手原本是柔软温暖的,但此刻却变成了僵硬的死肉。

    悲痛和绝望叠加在一起,因而脑子嗡的一下变为一片空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的看见,生和死的界限分明得如此可怕。信子的灵魂正在离开她的躯体,至于他,也和死差不多了。

    “龙之介,你……”

    “信子!我的孩子!”

    “龙之介,信子她已经离开了……”

    不,她不会离开的。芥川死死地盯着那块白布,眼中全是几近死亡的悲哀。他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她一如往常地坐在窗边,笑着念他写就的俳句,面庞如新月般的洁白。

    “那我们的孩子,就叫做……”

    “男孩就叫比吕志,女孩就叫信子吧。”

    “诶,听上去也不错。”

    对于取名很苦手的两人相视一笑。其实比吕志是他挚友的名字,而信子则是他爱人的名字,不管怎么样对他来说都很重要。沉沉地闭上眼,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在一片灰黑的世界中徘徊。

    一点点的亮光在他的眼前绽开——

    他被信子牵着手往前走,前面的天空上布满了一束束灿烂升起的烟花,他们沉默地向前。他突然感到脖颈一重,随即听到了孩子咯咯的笑声:“爸爸,妈妈,烟花开始了。”

    “是啊,已经开始了。”信子望了一眼那边,然后笑着回过头,略带了点催促地说道,“龙之介,我们走吧,比吕志一直都想去看烟花来着呢,这一次可别错过了哦。”

    比吕志?芥川愣了一下,又听见坐在他肩上的那孩子在自己的头发上咿咿呀呀地乱抓一通,好似在撒娇,也不禁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信子和孩子便消失了。光亮越来越刺眼,他已然回到了医院。

    他站在拉门的另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穿着白手术服的招生婆清洗着新生儿。小孩子每当沾上肥皂沫时总是令人怜爱的皱起眉来,同时高声的哭喊着。

    新生儿有着像刚出生的小老鼠一样的味道,而他却无法不这样联想起来——“到底是为什么要让他出生?在这个充满着苦难的世界上。又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这孩子承受我这样的父亲?”

    可是,这却是他妻子为他生的头胎儿子。*

    窗外的樱花飞进了房间,芥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那一刻,他想过要自杀。

    可在望见那孩子瘦弱的模样的瞬间,他又生出了怜悯,便缓缓地放下了死的念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用尽全身心力去爱的、代表着他全部青春所向往着的光亮的、他的信子,不仅是位妻子,更是位坚强的母亲。

    信子在产房中已经完成了生命的交替,她将孩子稚嫩的小手交到他的手掌中,带着他的爱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这孩子、比吕志将代替信子,成为他余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他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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