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已是微微暗去的广场上。那就是他们的开始。那时,他觉得能放弃一切,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坐上汽车后,她一直都在凝视着他的面容,问道:“你,不后悔吗?”他坚定的说道:“不后悔。”
——《她》芥川龙之介
*
也许系统良心发现,一年的时间在其设定下快速地飞逝,信子仅仅只是坐在住所窗边,视线一朝下就可以看见英吉利那繁华大街在四季变换中交替着不同景象。非要做个比喻的话,这段时光就像快进的电影,一幕幕地在她眼底划过。
托系统的福,信子并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冗长,在出版社总公司忙碌的日子似乎一闪而过,与她一同来进修的大岛有时会和她一起外出参加英吉利文学社组织的研讨会,有时则在对桌和她交流工作事项,肉眼可见地进步成为合格的职员。
尽管公司给他们安排的住所在同一间单元楼,可以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没有过多的交涉。
信子对其他人的好感很敏锐,自从她发现大岛对自己抱有非一般的情感之后,她果断地和他保持了距离,但大岛似乎没有放弃,经常借研讨会的名义邀她出去,一次两次以后,大岛的执着让几位外国同事对他们的关系一度产生了好奇。
最要命的是,大岛在年末返日派对上的一场感人肺腑的演讲,准确来说,是日英双语的告白演讲,不仅说给其他人听,更说给她这个站在角落默默喝酒的人听,成功获得在场一阵欢呼和掌声。
可这并不是一场成功的演讲。
“我已经有男友了,大岛君。”信子看着面前醉醺醺的后辈,面上有些无奈。
这时,大岛眼中的火热再也没有遮挡,完完本本地展露出来。哪怕他不说什么,信子也猜出了他未出口的话。这证明每天早晨桌上多出来的那杯咖啡,或者悉心得到浇灌的盆栽,并非无意。
其实在信子看来,大岛是个很有上进心的青年,未来不出意外便能够事业有成,如果放在她那个时代大概就是那种可靠诚实的男友类型,信子以前放纵时也喜欢和这样的人靠在一起取暖。
但现在不同了。
“我和他依旧有书信交往,并不是你所说的分手,所以说,我很抱歉……如果你依旧把我当成前辈来看待,我会继续给予你工作上的建议,除此之外我无法给你回应。”
“芥川,还是那个家伙么?”
信子站在门口处回过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大岛静静地站着,看她那白净的面庞在五光十色的灯光照耀下越发透彻。他失望地发现即便有了这一年的共处时间,自己仍然无法看不懂信子的心底,甚至于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的复杂情感是大岛所无法理解明白的。
“难道我做的比芥川少么?”他不甘心。
“不,大岛君。我喜欢龙之介就够了,与其说他离不开我,倒不如说是我无法离开他。”信子抿唇笑起来,语气中听不出是极致的幸福还是悲伤,但大岛只听出了淡淡的寂寞,“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如果自己消失了可怎么办,龙之介忘了我又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信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在这段感情中处于弱势地位的一方,要担心也是芥川担心才对。大岛不由地想要反驳,可信子笑着打断了他。
“大岛君有一天会遇见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那时就会有这种感觉了。”她背对着他咳了几下,几步便走下了台阶,在他的目送下走向更加安静的街道,昂首离开了热闹的送别派对。
现在将近冬天,路边的梧桐树掉了一地的枯枝落叶,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出了异常衰败的惨淡颜色,没有一点生气,可那毕竟是接近末尾的颜色,时刻让人回想起它曾经美丽的模样。
正如同信子。
大岛看着女人明显消瘦许多的背影,居然真的觉得对方快要消失了一般。像是要抓住点什么才安心似的,他鬼使神差地用日语喊道:“信子小姐。”
而信子只是挥了挥手,并没有回头看他,唯有蓝色的帽檐丝带在空中扬起。大岛又喊了几遍她的名字,可那一小束背影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中,再也没有响动。他满心挫败地靠在墙壁上,许久才悻悻地走回派对。
*
过了不久进修进入尾声,他们准备完毕即将重新回到日本,同行的大岛终于放下了对信子的感情。这场失败的单恋让他暂时也失去了谈恋爱的想法,也许事业更加重要,所以他斗志昂扬地投入到出版社的工作中去。
而信子呢。
她怀着更加复杂的心情踏上了归途,路上并不开口。同样是在一个月份,东京在今年却没有下雪,她提着行李一下火车便迎来了一股寒风。信子有些恍惚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眼时,手中的行李就被轻轻接了过去,同时她被紧紧地抱住。
脸颊上忽然划过了温热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眼泪便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满脸都是泪水,风一吹便凉飕飕的,信子靠在他的怀里沉默着没有说话,而对方也没有说话。片刻过去,她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扯了一下。
“我回来了呢,龙之介。”
许久后,对方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是没有松开环抱她的双臂。落在她颈窝上的短发带着凉意,有些干燥粗糙,却是特意收拾齐整过的,她用手指小心地拨开,拂到他耳后,露出了青年冻得通红的耳廓。
等了很久吧?
这么想着就更难过了。她踮起脚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不久便捂热了。
只见那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信子见此也忍不住闷声笑起来,谁能想到写下了那三十二封情书里如此热情奔放的芥川先生其实该有这么内向啊。她和愣在一边的大岛道了别,然后拍了拍依旧抱着自己的青年。
“走吧,先去吃拉面。”
“好。”
他主动地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信子走在他身后才注意到,芥川这么冷的天还套着一身和服,一点都没有要把自己照顾好的意思。一会儿她又想,芥川似乎变了许多,可他和寄来的照片中的样子明明一模一样,那么变的……或许是气质?啊牙白,越想越觉得紧张起来。
他们的距离这么近。
信子失神地望着他渐显轮廓的侧脸,仿佛自己就站在未来的芥川先生身边,不,现在的芥川正是这样的——那扇冰冷颓然的、从未有人打开过的大门为她而敞开了一条缝隙,慢慢地张开,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柔软的内心。
寒风吹得树叶簌簌发响。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也不需要开口,因为想说的话都借由彼此相握的手表达了出来,信子明白,而芥川也明白。然而唯一不同的是,仅仅在于那短暂而过的系统提示音,信子刻意地避开了。
“芥川的一年等待:达成。”
“芥川世界的最终任务:开启。”
*
“笔是用来写下真相的,龙之介,你想写什么就写吧,谁都无法阻挡你。”在信中,信子用一行娟秀的文字回答了他的困惑。只此一句,他便像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一般,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思想融入到文字中。
每一天,他都在提醒自己:无需顾虑,尽管写吧。于是那一年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一年,无论对于现在的他,还是未来的他来说。
大正五年,芥川相继在《帝国文学》上发表了《鬼脸儿》与《罗生门》,虽然声名依旧不显,但他逐渐明白了写作的意义。也许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正如人性之恶是潜藏在深处无法改变的,那么他便通过文字将这份恶意写下来。
……我的棕发美人,我将给你
月亮一般冷的亲吻,
以及围着坟墓
爬行之蛇的爱抚。
……
就像别人靠了温柔,
我想靠恐怖支配
你的生命与青春。*1
在诗中,他从中看到了波德莱尔在恶中发掘出来的对于善的憧憬,生活在恶中,见识过了善,自然就会向往着自己置身于明媚阳光下。罗生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性。当人置身于黑暗中时,那邪恶内核便会脆弱、蠢蠢欲动、无限放大,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黑暗,换句话说,当社会环境恶劣,人性突破了恶的界限,坏到了极点,那么人便不会觉得自己恶了。
自然,“想要变成善的人”就成为扼制恶念的缰绳,他将其倾注在自己的笔下。而那一个美好的世界则被他藏在了心中,连芥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真善美。
直到和信子相爱,他才明白了原因。
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因子的家伙,是没有资格拥有爱的。为了爱她,他必须保持心中的善恶平衡。芥川害怕和生母那样成为疯子,他更害怕因此而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一年的时光里,他想了许多。信子归国前,他在同学林原的介绍下,带着满腔的期盼参加了相当于文学沙龙的“星期四聚会”,进而成为崇敬之人——夏目老师的门下学生。然而直到那一刻,芥川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得。
他明白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正如信子鼓励他,对他说:“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芥川的全部骄傲让他唯一不能妥协的便是恶,人是丑恶的,他也是丑恶的。
而对他来说,始终引导他向善的信子,自然是善的,她是世间只此一道光芒。芥川想要握住这道光芒,当那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时,那道光便来了。他吸了口气,明明冷得直发抖啊,可他一刻都等不了。
信子。
在看到那道身形从车厢中走下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动了,仿佛自己都可以扔掉所有的一切、只想和她在一起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飞快地抱住了她。
真是个笨蛋啊自己。
哪怕有满满三张信纸可以表达的激动,在此刻,却,却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芥川在心里无能为力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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