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也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们的行为都含有复杂的动机。但是,我却感到了模模糊糊的不安,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
——《给老朋友的信》芥川龙之介
*
信子后来才意识到,完成了任务没有奖励,然而完成不了任务却会受到惩罚。
比如“今日偶遇芥川龙之介:失败”、“本周搭讪芥川龙之介:失败”,惹恼了那个所谓的系统,信子一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令她害怕的东西多了去了,从小时候躲在壁橱里到长大一点后差点因为拖欠学费而被恶心的男人轻薄——信子最终满头大汗地醒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许久才堪堪回过神。
可——
可每天都创造和芥川的相见怎么可能嘛。
“对芥川先生采取这种死皮赖脸的恋爱策略真的没问题么?”一个午后,信子独自坐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托着下巴一边喝咖啡,一边试图和系统谈判,以争取一下自己所剩无几、但绝对合法合理的正当权利。
“如果按照信子小姐的方式来攻略,那么有99.9%的几率会达成所谓的坏结局,也就是游戏里常说的BE,因为芥川君可不是随便被玩弄感情就罢休的。”系统很人性化地给出了解释。
“伟大的芥川先生总不能小心眼到把我作为日本女性的反面例子写进文章里,以供后人唾弃吧。”信子笑了笑,放下杯子,轻轻翻开报刊,目光飞快地扫过了早晨的时限新闻。
系统有几秒钟没有给出回复。
“未必,毕竟恋爱是有副作用的,而且,信子小姐恐怕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吧。”
“所谓恋爱,最终目的还不是要上|床。”信子理所当然地断言,用钢笔在报刊的一个小角落画上圈,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盖过了年轻男人那张意气风发的笑容。
风见信子的前未婚夫刚刚在东京购下一块不小的土地,野心很大,想要建起大楼大赚特赚,如今正登刊高薪招兵买马。虽然那家伙的影响力在日本当前一群商界大佬面前还不够看,但他的做法的确迎合了好些从国外留学归来的精英人才。
信子一想起他就头痛——就是因为他,退婚进行得不太愉快。
“总有例外的,信子小姐。”系统回复。
烦心的事太多,信子将重心向后倒去,靠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叹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恋爱这么累。”
*
前些日子,在信子跟着家人和中谷家商讨退婚的后续事项时,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通过电话,他们约定在中谷家的别墅里把剩下所有的事项都一并解决掉。
等到了那一天,那家伙原先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厅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在瞥见她进门来后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似乎意外发现自己的未婚妻无论是从穿着上、还是从言行上都与之前的怯懦寡言大有不同,他说话的兴致也有了。
言语里扯东扯西,还问她归国后从事什么职业。在听闻她在东京一所还算不错的文学出版社里工作之后,他还多嘴地评价道:“不错不错,正好和你的专业相关,你之前还在书信里和我说了好多英吉利作家,像是威廉·福克纳,我也喜欢。”
……福克纳是美国作家。
信子当即敛下眉喝茶,微微一笑,却连半眼都不想看他。
长辈们讨论之时,前未婚夫一反冷淡态度,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们以前恋爱时期的过往,也许在风见信子听来还会觉得这男人很有心,但信子怎么分辨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过,想要复合就找别人去吧。
满脑子酱油拉面的渣男。
心里轻嗤一声,信子礼貌地拒绝了他的邀约:“抱歉,周末我已经有约了。”
下一刻,中谷低头把茶杯按在桌上,重重地发出了声响。长辈和信子都看向他,而他却一抚油头,点起雪茄放入嘴中,用生意人特有的假笑面向她:“那下周一呢?”
“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阿成。”
“连朋友都做不成么?”
信子仰首对上了他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抿起唇,摇了摇头。
“那我还得再努力一把。”中谷耸耸肩,盯着她的眼神就像看什么猎物,让信子觉得心里不适到极点。离开前,他带着风见夫妇来到大门口,信子则听见他和父母说了几句,大意是要暂缓自己和信子退婚的事项。
因为订婚是告知了亲戚朋友的大事,所以很少会有人在临到头的时候宣布退婚。长辈们大概还以为他们两个有了什么矛盾,先前在闹脾气,等到重归于好,自然就不需要退婚。
更何况风见夫妇是很传统的日本人,本来就不希望信子被退婚。回想起风见夫妇回家后找她谈话时的场景,信子又是一阵头痛。
如果可以坦白的话,她想干脆对两位长辈说“抱歉,我对中谷一点感觉都没有”。别说系统要求她要攻略芥川,就算是被称为都市□□的她也不会找中谷那种轻视女性、眼高于顶的男人。
借口说是出版社有无法推脱的工作,信子拖着行李从本家逃了出来,身后是整片黄昏以及黄昏下目送她的风见夫妇。感受到他们祥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走到拐角处时差点没有踩稳高跟而崴了脚。
急忙站定,狼狈地扶住墙壁。
眼前闪过了父母牵着幼时的她在游乐园里玩耍的流光片影,信子感觉眼睛渐渐酸涩。手中提着沉甸甸的礼盒,里面装着风见本家院里晒好的柿饼。她向车站走去,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
和系统的谈判破碎。
一连几天,由于日常心情不佳,信子在工作期间也没有化妆。宽帽檐下,洁白的面容一接触东京的阳光就像即将蒸发在花瓣上的水珠一样,除了本就艳红的嘴唇,五官略显寡淡。
再加上近期因为出版社来了几个从东京帝都大学毕业的实习新人,她除了要完成自己的那部分工作,还要帮忙带着他们熟悉出版社,面色难免憔悴不少。为此,热心的青田给她准备了咖啡,几位女同事也不忘给她送一份精心制作的小甜点。
临近下班时间,她将曲奇放到嘴中嚼了嚼,刚刚挂断一个电话,结束了与校阅部门的通话。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几下敲门声。信子抿了抿唇,眼神划过面前的一行文字,指尖点了点桌,开口道:“请进。”
话音刚落,目光回归那行摇摇晃晃的字。她微微撇过头,按了按太阳穴,正想问来人有什么事时,眼前就多了一大捧红玫瑰,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送你的,信子。”是中谷。
信子下意识地往旁边靠,同时把那捧花伸手拂开,因为她对花粉过敏,严重到闻久了会休克的地步。中谷将玫瑰顺势放到了桌上,对她说道:“不喜欢花么?明明以前很喜欢的啊。”
“以前喜欢也不代表我现在就会喜欢。”信子垂眸将那本书合拢,遮去了上面的那个名字。身边没有长辈,她的语气也不再客气,“我们已经结束了,中谷成,以后也请你不要在我上班时间以及下班时间打扰我。”
信子一向喜欢单刀直入。
“别再和我耍性子啦,信子。”中谷找了个椅子坐下,一边抱着手环视办公室,一边笑道,“我刚才已经和你的同事们交代了我们的关系,再说了,未婚夫来看望未婚妻是完全正常的事情,像你这样打冷战才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现在已经退婚了?”信子也笑了笑,“中谷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所以我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准确的说,是伤害风见信子的机会。
下一刻,她就听见对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仅仅是书信中的只言片语而已。”下一句大概就是:有什么伤不伤害的,这和他有什么干系。这满不在乎地语气像在看不起她的软弱。
挂钟滴滴答答地转动,信子忽然很愤怒,因为中谷成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子为了他的一纸书信而在异国他乡吞安眠药自杀。
那种绝望感……
短短几秒种,信子的愤怒值达到了满点。然而,她却因此而更加沉默,接着便像气球泄气那样,怒气从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抽离出去。血液冷冰冰地在她的身体里流淌。
为了保存风见信子在这人面前最后的尊严,信子决定将她的自杀隐瞒在心底。
她迅速冷静下来,然后拿着记事本和钢笔站起身。迎上他沉沉的注视,信子缓缓说道:“抱歉,我现在有事要去处理,如果还要商量退婚,那请中谷君在会客厅等候,到时我会准时过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昂首挺胸,步履从容自信,像是替代那个内敛害羞的女子一步步地走出中谷成给她带去的阴影。
之后意料之中,中谷没有留在会客厅。
另外,他在离开会社前托青田替自己向信子传话:今后他不会再来打扰她了。信子猜想他因为被当面拒绝而觉得丢脸,也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再继续交往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真的没关系么,风间桑?”青田迟疑道,担心她和未婚夫之间会有什么嫌隙。
而信子却只是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红玫瑰,似乎是极为满意般的,唇角不由弯了弯,和前几天比起来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轻快道:“好极了。”总算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门沿的挂铃清脆一响,她推门而出,耳边同时响起象征胜利的、可爱的系统提示音。
“与中谷成解除婚约:达成。”
“解开风见信子心结:达成。”
信子微微弯下腰,将玫瑰花往门口的废物堆放点一放,起身便离开了。
*
下班以后街上的人不多,有的去百货商店购置日用品,有的则去咖啡馆或喫茶店打发时光,再晚一些这里就会出现更多结伴同行的人们。不远处的商店橱窗上张贴起最新口红的画报,摩登汽车穿行过一个又一个狭长的巷子,消失在夕阳余晖落不到的地方。
偏冷的风吹来,雪白色的新式建筑物屹立在她的眼前,高高的拱门悬在头顶,使得每一秒都在步入现代的东京在静默之余,现在更多了一点无法消弭的疏离感。
她想起了自己写的第一本书,批判东京的冷,结果被喜欢的读者奉为神作,被不喜欢的读者骂得狗血喷头,不过也因为销量高而获得了更多的注视和期待。
不过与此同时一起出名的是她的私生活。
啊,想起了不太开心的事情。
信子有些烦闷,在一个角落停下脚步,点起一根烟夹在指间,然后一动不动地向后靠在墙上,托着手时不时地抿一口烟。就像以前环视东京街头以此取材一样,她的双眼淡淡地扫过路旁的树木、行人,最后一晃停下,径直看去。
视线中渐渐出现那道熟悉的高瘦身影。
那个人紧抱双臂,似乎在低头思忖着什么。
她低下眼,缓缓吐出了烟,想着今天好像没有与芥川有关的任务,准备错身离去。可青年先一步看到了她,隔着两条道冲她笑着挥起手。电车驰过后,她看见他已经跑了过来。
现在,信子就算想要离开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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