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走了,走向阻隔尘世的河谷,走向岩石陡峭,溪水清澈,走向药草花香的河谷。
——《河童》芥川龙之介
*
之后的一连几天,信子下班后都会有意无意地在书店停驻片刻,往往都会碰到正在这里摘抄笔记的芥川。有时候,芥川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在这里讨论课业或文学创刊。不变的是,每每见到信子,青年都会显得格外拘谨。
一到那时候,男生们之间的插科打诨在信子面前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
“午安,风见小姐。”
信子闻言抬起眼帘,侧过脸看向青年。
只见他高高瘦瘦的,穿着清爽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与平时相比正式得多,可那头短发还是蓬乱的,富有生命力的浓密黑色,一端还是翘起的,明显没有被耐心地收拾过,大概随意用手扒了几下就勉强过关。
再看他的眼圈,隐隐泛着青紫,是熬夜了吧?
女人仔细打量的样子,在对方看来似乎是她正在对着自己发呆,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耳根红成了一片。因为今日随久米君他们一道参与了《新思潮》同人复刊的讨论会议,所以他穿得稍微郑重了一些。
有什么……不妥之处?
信子从青年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话,于是放下手中书本,弯了弯眼角:“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芥川君啊。”瞥了眼不远处探头探脑望过来的几个年轻学生,她很快把目光放在对方的领结上,嘴角边绽开浅浅的小酒窝,“那里……”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欸?”
“领结有点歪了哦。”
意识到她似乎在偷笑,芥川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领结扶正。
见此,不远处那几个年轻学生躲在书架后,双手捂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反倒是信子看上去最愉快,她支着下巴,看向青年的眼中满是笑意。
“这样就好多啦,一百分。”她最后不忘给出肯定,好让青年可以稍稍捡回一些颜面,尽管她的嘴角依旧高高的翘起。末了,就连芥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了点温度。
“一百分什么的,怎么想都……”高兴不起来。芥川低头喃喃,耳根却不争气地通红一片,显然不好意思极了。
信子歪过头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有趣。一个已经拥有了成年男子体质的青年,假使对于女人的只言片语都会记挂在心、甚至因此而脸红,如果他不是天生内向自卑,那么就是对这个女人心动了。
同理,女人对男人也是如此。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在意,那也足够了。信子相信,年轻的芥川先生尽管在文学上有着高深不可破的造诣,在感情上,他一定处于朦胧阶段。对于爱情,他秉持谨慎中不失向往的态度,否则又怎么会在一年后疯狂地投入初恋的爱河。
如果要代替吉田弥生在芥川的感情世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信子必须在言行上都慎之又慎。毕竟,芥川可是日本闻名的一位情绪敏感、思想沉郁的病弱文学男子。
“那边的几位是芥川君的同学么?”她抿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眼神投向了那些偷偷看过来的学生。
“是的,我们今天在讨论《新思潮》的一些事项……”芥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正密切关注这边的同学,面上一红,不过在而后聊到自己的爱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事业时,青年不自觉地昂起头,很快就忘记了臊意。
说着说着,他仿佛浑身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听芥川讲这日后在教科书中才会出现的新思潮派的初步雏形,饶是信子也不免感慨万分,等到回过神来,芥川已经讲完,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轻轻一笑道:“芥川君还在校就读便能够参与到这种活动中,的确很了不起。”
芥川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抱歉,说了这么多没有底气的大话。”他以为信子是觉得自己说的那些东西像在炫耀,太过无聊了。毕竟他和久米君、菊池君所提倡的理念,本身就脱离传统。
“怎么会,我很感激芥川君分享的这么多自己对于文学的看法,我注意到你近来都在看夏目漱石老师的作品,我想芥川君应该也是喜欢这种风格的,我的一位前辈在《杜鹃》杂志任职,接手过老师的俳句作品,私底下也与他有所交集,与我夸赞了许多夏目老师的写作思路,我想,倒与你说的部分理念挺相似。”
信子停顿了一下。
“我很欣赏芥川君的反叛思想,正如我欣赏夏目老师。”
*
芥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她的话,不仅如此,还在心里不真切地迟疑片刻,然后如实重复了一遍,两遍。信子又抿了一口咖啡,呵出热气,白净的面容在雾后朦朦胧胧,在他眼里是那么美丽,连那握着杯把的雪白指头都可爱得不行。
这时,芥川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热爱写作的文学界小透明,他有理想有抱负,同时有迷茫有犹豫。
当然他也有冲动。
以前躲在角落里看过的一些中国书中,作者们喜爱形容女子为水、为花,不带色|情眼光去看待——他想象过,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在风中衣带飘飘,腰肢是柔软的,笑容是柔软的,眼光也是柔软的。
他自记事起就隐隐知道自己喜欢这样的女子,就像信子这般美丽。然而美丽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最重要的是,信子懂他。
“风见小姐。”一股勇气突如其来,芥川郑重地说道。
信子抬眸看向他,友好地笑了一笑。
“我……”目光自然而然地下移到她佩戴的名贵腕表上,心中萌生的勇气又慢慢泄了个底,青年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口中和眼底干涩不已,“我……”对风见小姐很有好感,不知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只可惜,她澄澈的注视让他说不出那些话。
于是芥川在心里叹了口气,改口道:“风见小姐愿意看看我的初稿么?”
信子放下咖啡杯,欣然答应:“当然乐意之至。”
芥川因为自己刚才的犹豫不定而有些失落,不过信子的应允让他的心情已经好了一点。他主动说道:“那么下次我将初稿带来。”
信子点点头,望着他的眼中含笑。下一刻,她便抬起手看一眼腕表,似乎在确定时间,然后重新戴好白手套,对他低低说道:“那么就改天见了,芥川君,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或许一周后才会回到东京。”
芥川注意到这时候信子的神色并不那么轻松,双眉轻蹙,仿佛有了什么烦心事。他想,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一周呢?丧葬,周年纪念,婚礼……啊,如果是婚礼的话,他私心希望不是信子的。
“如果有需要帮忙,风见小姐不妨开口,我一定会尽最大所能帮你的。”芥川略显急促地说道。他怕自己神情中的担心显得太过僭越,下意识地缓声补充了一句,“因为看见你不太开心,所以……”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回家处理退婚的收尾工作。”信子讲到退婚时,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眉眼间隐约透出了近乎于淡漠的冷色,仿佛和自己无关似的,又或是讨厌到了极致。
“退婚?”他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源头。
“是的。”信子并不难过,她托着脸颊向窗外看去,眼底更多的大概是烦恼,“那位先生主动提出的解除订婚,这不仅给我们两个家族带来了麻烦和损失,更打搅了我的正常工作生活,因为处理这些事情而让我请假什么的,已经很多次了呢。”
那位先生?想必就是那个退婚的男人吧。
芥川的心被重重一击,各式各色的情绪如潮水般漫了上来,让他快要窒息。庆幸么,还是狂喜?即便这些都不太厚道。青年愣了片刻,很快就找回了理智。他尽力不让自己显露出一丝除了关切以外的多余情绪。
“哪怕没犯什么错,被退婚的总归会被认为成错误的一方,和退婚者一起承担眼光的指责,可我……”她始终看着窗外,背挺得笔直,似乎不想被任何人看轻,可这么坚强的女子依旧哽咽了一下。几秒钟以后,她深吸了口气,重新开口道,“我得离开了,芥川君,不然……我会在众人面前出丑的。”
她低下头,提起手包迅速朝外走去,连桌上借阅的书也难得地没有放回去。芥川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直直地望着那本书,眼前闪过了信子临走前擦身而过的泪眼。
然后,他想起了不知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一句话。
——有一种女人是需要被全身心地疼爱的。
*
“芥川龙之介的怜惜:达成。”
信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书店,接着在一个街角慢下脚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无力地倚靠在墙面上,脸上带着干涸的泪痕。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女人。
被芥川喜欢上,就要一往而情深,善始善终,而不应该为了完成任务而按部就班,不然她就会成为将他推向地狱冥府的罪魁祸首之一。想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结局,信子有点退缩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犹豫不决的人。
那时,靠着极具欺骗性的温驯外表,信子不说话、不微笑,而单单只是注视着某人时,眨眨眼睛,单纯得就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可她喜欢抽烟,并且有很大的烟瘾,就算知道抽烟会导致各种病症也无所谓,一点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同行的都知道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女人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公寓里,除了写文章,就是抽烟,就是同男伴发泄苦闷、排遣寂寞,就是倒在床上睡觉。
往日同学仿佛也能说出个所以然。
信子她啊,是个很自由的女孩——具体来讲,头脑很聪明,却不爱学习,把家长和教师明令禁止的事情统统做了个遍——人缘不错,能和所有人都达成友好关系,大概就是学生时代大多数的人所向往成为的那种人。
然而,人这种生物具有复杂性和矛盾性,连信子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别人又怎么清楚呢。当然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从国小时母亲单方面抛弃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她来看,信子觉得自己的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不讨人喜欢就会被抛弃,这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所以信子是个不能离开别人喜欢的女人,如果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愿意喜欢她爱她,那么她一定会死。
可芥川龙之介也是这样的男人啊。
信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默默闭上眼为自己悲催的命运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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