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出了客栈,一时不知何往。
正当茫然之时,忽然似有所感,往江上望了一眼。
他立在当街,望到的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再无可能有其他。
寒家的心法固然有独到之处,但江面距离相隔这么远,除非他恰好占得一卦,绝无可能察觉方才的那场对峙。
他会有所察觉,乃是那枚藏在胸前的玉佩有异的缘故,突如其来的灼热,除非是感受到至少接近玄心境修为的波动。
然而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这世间,有几个玄心境的修士?
心境修炼至圆满,除非有瞬间破境的征兆,否则与玄心境始终是远隔天堑。然而破境虽是九死一生,但接近破境的机遇又何曾容易了,有多少天资纵横的修士一辈子止步心境巅峰。
小寒抬头凝望,碧空如洗,一丝云彩也不见。小时候母亲哄他入眠,指着天上白云说道,那是神仙赴瑶池宴会时乘坐的祥云。他好奇地看着那比棉花糖还要柔软的云朵,嚷着要尝一口。
直到他十岁那年,比他年长七岁初晋玄心境巅峰的大哥,亲手从云端割裂了一缕递到了他的面前。然而,只有一团朦胧水雾,品尝不出冰糖的滋味。
又过了两年,大哥再也没有归家。
心头一片怅惘,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忽而在拐过一处巷子时,心生异样的感觉,停住脚步看去。
只望见了一位绾髻妇人的背影匆匆,错身而过的功夫就拐进街边的巷子里了。
他精于望气之术,一眼就瞧出那位妇人的不同寻常。
是妖,非人。
这临水镇是人类的居所,有些个云游修士路过也就罢了,竟然还会有妖族?
他心中一动,紧随其后,望见那妇人拐进了一间铺子,瞧着门口“南北杂货”四个字分外眼熟,才想起曾经来过。
铺内传出争执的话语,夹杂着不耐烦的呵斥。他不过站了须臾,就见那妇人两手空空地出门,垂着头从他身旁走过。
小寒脱下那件可以隐藏修为的天青纱衣后,修为境界也不引人注目,不过是比心境初阶那些菜鸟们强上些许。
妇人脚步稍顿,并未停留,仍然视若无睹地径直离开了。
小寒稍加思索,抬脚迈进了杂货铺,见到掌柜仍然是前日见过的那位,于是开门见山地打听方才那女妖的事。
杂货铺老板抬头见是这位眼熟的小公子,当下换了一张笑脸,答道:
“说来这也是一桩奇闻,我且说来与公子解闷。一位妖族的修道者,不躲在妖界修行,竟一心嫁给了人类男子,夫唱妇随地在人间过起了小日子。谁知好景不长,这才几年,她家相公就得了病,人家的大夫看过,药石罔效,只得求到我这儿来了。”
“怎么,你们不和妖族的人做生意?”那位妇人离去时,分明不曾求到药。
“与是人是妖无关……”掌柜的愁眉苦脸着说道,他从不与银子过不去。
“而在于,她嫁的那人,不是个有本事的。”
小寒听不懂。掌柜的察言观色,想着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只得从头分说一番。
修仙界虽说常有天资出众的女弟子,但凡间女子大多仍是被拘束在后院,只能靠着男人养家。家中男人若是个没本事的,则终生潦倒,家穷四壁。
那位女妖所嫁之人,是个穷困书生,百无一用。
“想买药,可是没银两,家中一应之物尽数拿去抵押了,隔三差五就来赊药。你看我这也是小本生意……”
小寒淡淡道:“你既然修道,无论心诚与否,当晓得天道循环,今日之因,他日之果。她既住在这临水镇,且上门来求药,这就是你与她的善缘。今日你将人拒之门外,殊不知一切皆是因果?”
修道之人,最听不得因果报应四个字。
掌柜的脸耷拉了下来,垂头道:“是是是,您说得都对。”
少年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了他那把纸扇,刷的一下打开,摇了摇扇子,
“今儿我且助你日行一善,将那妇人的相公用得上的灵药,不拘品阶,通通打包了。”
修仙界虽说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但遇上不讲道理的,也只能以实力强者为尊了。
掌柜只能忍了这口气,听命行事。将一大包的灵药双手奉上之时,肉疼得紧,这才松了口风,露出一句真话来。
“其实,她那相公哪里是得了治不好的病,不过是要用到的药材金贵,人间的大夫瞧过了,知道他家买不起药,也不肯赊欠,于是只说看不好了,让她往别家去。嘿嘿,还有那等不晓事的,贪图那妇人好颜色,可笑竟连她是谁都不知,也敢趁机要挟,想逼那妇人就范……”
再往后说就有些风言风语露出来,小寒不耐烦听,打断了他的话,
“银两稍后寒家掌柜会送来。”
杂货铺掌柜这心情,当真是一波三折。起初怏怏不乐,心中还打着小九九,托人打听这公子的身份来历,掂量着日后能否找回这场子。乍听闻还有银两喜出望外,随后听到寒家二字,腿都软了。
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公子是寒家人?”
小寒脚步一顿,回头望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诓你的?”
“不敢不敢,既是公子看上这几瓶灵药,怎敢让公子破费?区区银两就不用计较了!”
小寒眉头一皱,又道:“你以为我要贪你家灵药?”
“不敢不敢,寒家富甲天下,怎会看得上这些微之物?”
小寒奇道:“既然知道寒家看不上,怎的就非要我占这个便宜不可了?”
掌柜语塞,心更塞,真真是有口难辩。这世间的人情世故,他要如何与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分说?
待到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掌柜的站在门口,喃喃自语:竟然是寒家的人,寒家这代竟然还有入世的子弟?
寒家地位尊崇,富可敌国。且不说寒家少主陨落后,寒家是否还能出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凡一族之中出过这么一位超凡入圣的人物,随意留下一道符旨都可抵千军万马,谁人敢轻易冒犯?这也是寒家世代不衰的根源。
那位妇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抬眼见了是他,眼中掠过诧异,面色未改,按人间女子的礼数,从容欠身道:
“不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
随后用帕子拭净了手,起身缓缓走了过来。
布衣荆钗,未施脂粉,不掩国色。
小寒不等问话,就将手中包裹递给了她,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
妇人惊喜交加,接过包裹犹自不敢置信,退后两步,郑重其事地跪拜了下去。
小寒慌了,上前虚托,“莫要如此。”
那女子坚决不肯起,拜了四拜。
“公子恩同再造,小女子愿终身茹素,为恩人在佛前祈福。”
小寒神色尴尬,“不必了,素菜有什么好吃的,你若是领情,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一个好端端的修士,还是出身妖族,本应是最讨厌和尚道士的,为了不足千金的药材,就到了求神拜佛的地步,可见是走到水穷水尽的地步了。
妇人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方才一笑,眼波清亮,流转顾盼,绝色之姿出尘脱俗。
“既如此,眼见已是晌午,小女子洗手作羹汤,留恩人吃顿饭吧。然而,家贫四壁,只有些地里挖来的野菜菌菇能够入口。”
小寒想起自己方才那句话,咳了一声,面不改色道:“素菜也无妨。”
有道是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若是不请个郎中来,看着她家相公服下药后确有效果,这善事不能算做得彻底。
他的目光移开,将院子打量了一遍,迟疑地开口:
“你……”
妇人冰雪聪明,依然知晓他想问什么,轻声道:
“公子想必看出来了,我出身妖族,只为一个情字,抛舍了故园,与心爱之人隐居在此。或许世人都道,人与妖并非同类,结为夫妇有违天道……”
小寒截口打断了她的话,
“只要你们真心相爱,又不害人,天道算什么东西,管天管地还管人间嫁娶不成?”
妇人的双眸中掠过一抹惊色,随后多了几分暖意,
“不想小公子竟有这等见识。我敢立誓从未害过人,今生所愿,不过是与相公长长久久厮守终身……”
小寒轻叹了一声,
“可是,人的一生匆匆百年……”世间凡人,半百之年就不算短寿,若论相守百年,都是往多里说了。
杂货铺老板不识货,他却能看出这位妖修绝非等闲,少说也有心境巅峰的修为。妖族寿命远胜人族,在这世间还有数百年的时光,如何与一个凡人相守到老?
妇人面容平静如水,仿佛这一问,早在心头过了千遍万遍。
“此生愿长相伴,他走了以后,我为他扫墓,为他养育子孙,待到这世上再无一个认识他的人,就是我离开尘世之时。”
平淡朴实的话语,却让小寒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问道:
“你不曾想过,要去寻他的转世吗?”
妇人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转世……与我就是陌路人了,何必扰乱他的人生。妖的寿命虽比人长,却也不是无穷无尽。我只愿修这一世情缘,此生终了,重堕六道轮回,亦是甘愿。”
听闻此言,忽然就想起那夜下万仞崖,沐兰泽言道,他在褰余眼中,只是一个容貌相似的赝品。
“形貌相似不是他,灵魂转生也不是他,”小寒只觉一片迷惘,钻进了牛角尖:“难道非得某年某月,某时某分,正正好那一眼,偏差了半分皆是错?”
妇人轻轻一笑:“小公子年纪尚幼,待到他日遇见那一个人,自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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