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四面摆着四条长凳。
沐兰泽与寒霖分别主位和对席,打横还能再坐两人。
可眼下这般,两人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往沐兰泽身侧去了,瞧上去目标是沐兰泽坐着的凳子。
若是两位娇滴滴的女子,还可令人羡慕几分,道是左拥右抱软玉温香。可想象一下三个轩昂男子挤在一张凳子上的画面,颇有几分滑稽与不伦不类。
果然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好在杏黄衫的青年还算记得矜持,脚步顿了一下,折返拣了东边的凳子坐了。玄衣青年却不管不顾,仍是贴着沐兰泽的右手边坐到了同张凳子上。
非但坐得亲近,一举一动都像是故意透出亲昵的意味,当着他兄长的面,从桌上的筷筒里取了双干净的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送到沐兰泽碗中,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硬是放柔了声调,劝道:
“沐兄,这道菜是你平素喜爱的,多吃点吧。”
“半年未见,沐兄似乎清减了许多。”
不愧是亲兄弟,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小寒这会子知道这兄弟二人是谁了,听到“澹清”这个名字就该想起来的,可惜沉迷说书人的故事中,一时忘却了。
四公子中有两位乃是出自同门,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陈嘉辞、陈澹清。
偏偏两人生性不和天下皆知,还听闻为了一位美人闹到大打出手、兄弟阋墙。
那位美人,当然就是眼前的这位沐大美人了。
沐兰泽的风流韵事中最富传奇色彩的,无疑是他倾倒了天下“七贤”中的六人。除了他自个以外,余下的“二圣”“四公子”都是他的仰慕者。
看着两兄弟,一个矜持、一个率直,争相恐后地献着殷勤,小寒慢慢地倒了一杯茶,不急着喝,悠悠道:
“贤昆仲半载未见故人,可曾听闻前些时候修仙界出了一桩大事?”
两人这才看到还有个人杵在这,总算给了半个眼神,陈嘉辞还是一贯的好风度,温言相询:“不知所指何事?”
“衡山沐兰泽已故一月有余。”
片刻的死寂过后,陈嘉辞最先反应过来,依然不改翩翩风度,望着沐兰泽,语带关切:
“我兄弟旬前方从西域归来,竟不知沐兄前日遭逢大难。如今见到沐兄安然无恙,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陈大公子倒是个人物,倾心恋慕之人死过一回,乍然重逢竟不问一句是人是鬼,依然痴情无限。
再看陈澹清,仿佛也一样对此事无动于衷。
小寒不耐烦再看三人腻歪,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告辞自个儿回客房去了。
这一夜翻来覆去有些睡不安稳。不知何故朦朦胧胧之际,耳边总是有嗡嗡的声响,扰得人不得安枕。
第二日醒来时,屋外天光大亮。
竟是不知不觉睡过了头,小寒洗漱之后,坐在桌前,伸手倒了一杯水,都是隔夜的冷茶。他皱了皱眉头,唤来小二将茶水换过,又让送些早点过来。
小二面露难色:“这会子厨房被人占了,您看能否稍等片刻,小的到望江楼为公子买早点?”并且再三担保不用另外多付银两,也不会结算在住宿的费用里。
望江楼是临水镇第一名楼,酒菜价格不菲,客栈老板竟然愿意如此破费。
小寒这趟出门,见多了世面,惟独没见过这么做生意倒贴钱的,又问了句占了厨房的是何人。
“一位年轻的公子,今早花了大价钱,买下了厨房半日之用,您看哪,等太阳落山之时,就到期限了。”
小寒好奇起来,到客栈的厨房一探,只见四下空无一人,里头却乒乒乓乓的好大的动静。
门是从里头拴住的,他在此地住了几日,对客栈的前后布局了若指掌,想了想,特地绕了路到院子里,透过小窗往里瞧了一眼,不想竟然呆住了。
在客栈包下厨房洗手作羹汤的,竟然是陈二公子陈澹清。
门栓轻轻一响,竟然未损分毫地脱落了,陈嘉辞走了进来,不见平日的沉稳从容,一脸的不赞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算心平气和地找这个不经事的弟弟谈谈,莫要总做这等无用之事。
却不想陈澹清转头瞧见了他,立刻冷着脸道:“出去。”
陈嘉辞皱起眉头,一脸不悦,正想斥责他的态度,忽然一抹血色刺入了眼睛,眼尖地看到了弟弟垂下的左手有道伤口,极为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受伤了?”
“小事。”陈澹清冷哼一声,挣脱了手,一脸的不高兴,“这厨房我一人包了,你去别处逛着吧,别打扰我为心上人做菜。”
听到他冷着一张棺材脸说出“心上人”三个字,小寒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转身悄悄走了。
来到大堂里一看,果然都是在喝茶闲聊的,若是桌上摆着食盒,多是小二到外头买回来的。
小寒随手挑了副桌椅,坐下后才发现正好是昨晚的座。好巧不巧的,沐兰泽也在此时下楼来,四下望了一眼,没有看到那兄弟俩,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寒也不揭破陈澹清的“惊喜”稍后送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笑容里微含嘲讽:
“怎么不见兄台的两位蓝颜知己?知你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连是人是鬼都不介怀,如此情深怎会不时时相伴在侧?”
他昨夜不曾睡好,难免有起床气,见到沐兰泽也非神清气爽的模样,心中郁烦方觉稍好了些,却仍然不是很痛快。
沐兰泽自顾倒了一杯茶:“他们当然看得出我是人。”心境巅峰这点眼力没有,岂非被人耻笑。
小寒:“……”忽然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扭过头不再自讨没趣。
却听沐兰泽继续道:
“他们也看得出我的修为境界堕跌了。”
何况他不是普通的堕境,重生之道,千年来无人听闻,本就是九死一生之局,留得性命已是不易,修为能保留几成更不能强求。
小寒早知道他的修为倒退,时日一久惋惜的心情也淡了,听着这话的意思,幸灾乐祸地问:
“也就是说,你现在打不过他们了?”
沐兰泽没有回答,面无表情,还是让人看出了一些些的不爽。
衡山上的道观中也不尽是道士,沐兰泽就不曾有过斩断红尘的念头,但这些年能干扰他心境的事已不多了。可憋屈两个字,尝过方知苦闷。
小寒心中得意,却忘了看别人的笑话容易的,他竟是早已将如今境界大跌的沐兰泽出手尚且不曾被他能看穿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旁边的两桌,约莫七八人,像是相熟了,一起说说笑笑,不知聊到什么开心的,声音越来越大。
小寒听了一两耳朵,不禁怔住了。
“仿佛听闻道上有消息,陈家两位公子来到了临水镇?”
“说到这哥俩,最近没有什么风头了。也就是当年追着沐兰泽跑的时候最抢风头吧?”
不是“仿佛”,人跟你住同一家客栈呢,背后道人是非,也不怕白日里撞鬼,撞到正主儿手里。
衡山将消息守得严密,除了门下弟子与有过交涉的危楼,或是陈家兄弟这样走路撞上来的,天下人还不知沐兰泽未死。
哪怕前日听闻衡山弟子在临水镇一带集结,也无人猜得到他们竟是在寻觅沐兰泽的下落。
而这几个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修仙界八卦的,其实都是不入流的人物。而修仙界中,这等连门槛都没摸到的人,不知天高,不晓地厚,全然没有对那样的宗师级人物的半点敬畏之心。
几人哄笑一番后,又拿沐兰泽的其他绯闻说事,言语渐渐不堪入耳。
“谁不想一亲芳泽呢?毕竟是那可是若芳君哪!”
“若芳这个字号还是时家那位小公子起的,传闻他曾在醉后怀抱着沐兰泽的画像,口中念念有词唤着若芳二字……”
“砰”的一声,小寒满脸怒容,猛地一拍桌子:“天下竟有此等厚颜无耻之徒!”
别说坐在他身旁的沐兰泽震了震,就连刚走进来的陈家兄弟也吓了一跳。
小寒余怒未消,然而发现在场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一时自觉没趣,站起身来:“我出去逛逛。”说完就溜了。
江心一叶扁舟,悠悠荡荡。
小寒并不知道,在望江楼与他喝过酒的公子,正躺在城外江上的船板上晒日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喃喃自语:
“是谁在骂我?”
忽然,一阵微风过处,船舷上多了一抹红色的倩影。
“危楼门下红绡,见过时容公子。”
她踩着钩索一步步走过江面,站到青衣公子的面前。随后又是十数条人影落下,有的是御剑,有的竟是一步步踩着江面走过来的,可见境界大不相同。
然而皆听从修为最低的红衣女的号令,将四面八方都守得严严实实。
时容慢悠悠地投来一眼,笑道:“心境初阶的侍女都领命下山了,危楼最近很缺人手?是不是褰余手头拮据啊?不如打个借条,我愿慷慨解囊。”
红绡肃容道:“还请公子将画卷归还,让我等带回危楼复命。”
“画本就不是你家宗主的,他有何脸面向我讨取?”
红绡俏脸一寒:“公子修为非我等可比,但危楼门下绝无任何一人会临阵退缩。”这话里头的意思很明显,若是今天不交出画,危楼上下所有弟子都会纠缠不休。
时容朗笑道:“要画,就让褰余自己来取。”
忽然之间,无风亦无波,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红绡与危楼众人惊骇之余,连忙在船舱内外查看,又令人潜下水底,俱不见踪迹。
江上除却一叶扁舟,空无一人。
万里江河奔腾不息,而人竟能有此神通遁天入地不成?
红绡喃喃自语:“这难道就是心境大圆满的修为?”为何明明差了一个大境界,给人的震撼竟然与她家主人、已晋玄心境的危楼宗主相仿,能让人心生无可匹敌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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