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冥界回来,玑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熬到神殿门口,刚摸到殿前的石阶就昏死了过去。
他这一觉很长,似乎生下来就睡了这一觉一般。梦里断断续续地出现很多张脸,也响起很多声音,但醒来后却是一片空洞的寂静。
他躺在云榻上,睁眼望着屋顶,静静发呆。
他知道自己梦里有很多故事,但此刻一点也想不起。那些故事就像用铁盒密封的书简,全数堵在他心口。
想忘,忘不了,想看,打不开。
笃笃——
轻轻两声干脆的敲门声惊醒清晨,门外传来武神恭敬又刻意放低的声音:“殿下可醒了?”
玑珩眨眨眼,从床榻上翻坐起来,掀开薄被一看,衣服果然已经被换过了。
“醒了,进来。”
门外的武神听到了回应,推门进来,手里稳稳端着一碗药。
玑珩揉了揉睡得僵硬的脖子,嘴角带着笑意,“你倒是来得正好。”
“殿下说笑了,椿君大人说了您会在此时醒来,自然不会错的。”
武神放下药碗,走过去打开了窗户,窗外的晨风很冷,但云色很暖。
椿君?玑珩颇为惊讶,不解道:“他怎么知道?”
“殿下回来后身体有所损伤,椿君大人正好在,便替你诊断了一番。”
说着,武神走回桌前端起药碗,递给玑珩,“这碗药,椿君大人让您醒来后喝下。”
玑珩接过药,一口喝尽,苦得他干咳了几下。
他又问那武神:“椿君和师尊在哪儿?”
“后殿。”
……
后殿内,银戈与椿君一前一后地站在一幅画像前。
这画颇有年岁,但保存得很好,依旧光华鲜亮,栩栩如生。画上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废墟上有一棵树。
不,准确地说是半棵。
凤凰神木,死而不朽。
画上的神木一半花开似火,落英如飞羽。一半焦枝叠叠,与灰色废墟融为一体。
一树花,却开出了死生两境。
而在那半树鲜红的凤凰花下,有一少年长身玉立,他身披银甲,手执金剑,仰头静静看着废墟上的半树花。
惊为天人的侧脸上,眉眼清冷,锋利的下颌线似乎闪着寒光。焦黑的废墟火气蒸腾,只有他一抹冷色。
凤凰花鲜艳如火,轻易点亮了烟尘的灰暗,却始终无法消融他眼底的冷芒。
银戈沉默看着那画,恍惚中,他似乎看到画上的人缓缓转身,一步步向他走来,然后垂眸向他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腕上有一滴鲜血,蜿蜒又缠绵地流过虎口,流过食指,流过指尖,然后滴落在黑色的焦土上。
银戈微微抬头,看到那人嘴角微扬,眉眼立时柔和了几分,然后薄唇微动,轻声问他:“小凤凰,跟我走,我教你飞好不好?”
好。
不教也好。
微弱如我,哪有本事拒绝这样一双手,这样一个人呢……
“银戈?”
银戈眼前光影一晃,回忆被搅散,再睁眼,画依旧只是画。
他一股怒气上涌,眼神骤冷,转头恶狠狠地看着椿君。
椿君被他看得一激灵,下意识捂着脸,认怂地碎碎念:“干……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注意身份啊,尊老爱幼啊,我我我可不怕怕怕你啊。”
银戈看着他结结巴巴的怂样,眼神怜悯地摇摇头,然后暗暗平息了一下心绪,故作平常地问他:“你说无间回来了?”
椿君微微拿开挡脸的袖子,点点头,然后继续挡上,从衣袖间飘出一句:“八九不离十。”
银戈回头看着墙上的画,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期待,与哀伤。
“不可能的,我亲眼看到无间与他一起……”
“我知道。”椿君放下袖子,伸手摸了一下怀中的铃铛,沉着眼神笃定地说:“其中缘由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你相信我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无间是幽冥殿的主人,受浊气侵害最深,可以说他们已经不分彼此了。浊气之前突然破禁,未必与此事无关。”
椿君一口气说完,发现某人又在盯着那幅画神游,不禁揉了揉额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如果无间回来了,那他会不会也……”
椿君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犹豫,连忙追问:“你发现什么了?”
银戈低下头,思索了片刻,然后迟疑地说:“玑珩,他……”
笃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银戈的话,门外传来玑珩轻快的声音:“师尊,我能进来吗?”
银戈、椿君:“……”
银戈一拂袖,那幅画与墙融为一体,寻不到半点痕迹。
“进来。”
玑珩推门进来,一脸无辜地看着二人,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椿君打着哈哈,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啊,我们正在说……”
“拜师仪典。”
银戈突然冒出一句话,玑珩和椿君眼睛突然睁大,疑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拜师仪典?
玑珩心道:这银戈战神收了九位徒弟的事三界尽知,但任凭哪位仙家的话本,也没写云荒办过什么拜师仪典啊。
玑珩问他:“有必要吗?”
银戈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坚定,“有。”
好吧,银戈说有,就一定有,必须有。
玑珩试图最后挣扎一下,“……那能不能一切从简?”
银戈爽快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神宫门口。
众神聚集在神宫威严万千的大门前,看着面前用神力悬浮着一张请柬,一字一句研读。
请柬曰:三日后,本座收玑珩为徒,摆宴云荒,众神爱来不来。
众神:……
这封请柬没有落款,但谁都知道这位祖宗是谁。
神宫门前沉默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司命才轻咳一声,挤出一句:“也好,至少两人都好好活着。”
众神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纷纷摇着头回家,各自准备礼物去了。
三天后,玑珩抱臂站在神殿屋顶,看着无极山上层层叠叠的祥云,渐觉头大。
他转身飞下屋顶,落在门前,咬牙切齿问守殿武神:“这叫一切从简?”
武神理所当然道:“是呀,上神原本是要把各族祖宗,海外散仙,三界游神都召来的。”
玑珩:“……”
奇了怪了,这银戈到底怎么了?这般兴师动众,完全不是他的风格啊。
玑珩正头疼时,发现面前多了个人影,抬眼一看,是文修。
“殿下,恭喜恭喜。”
说完,文修挑挑眉,冲他暧昧一笑。
“啊?”玑珩看不懂文修这妖艳的表情,只赔笑说,“谢谢谢谢,同喜同喜。”
文修却是突然激动得老泪纵横,看了一眼四周,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玑珩。
“殿下,若得真心,请务必勇敢珍惜!”
“……哦,好。”
玑珩掂量着手里的盒子,心道:您也是真给我面子,药都不吃就赶来了。
仪典正式开始前,椿君突然站出来,非要吵着先送个礼物,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银戈到底还是没有当众把他扔出去。
众神看着椿君从广袖里掏了半天,袖子里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终于掏出了他说的大礼:一截树枝。
椿君拍拍玑珩肩膀,让他好好看着,然后得意地跑到殿外空地……种树。
断枝入土,洒水三两三,椿君吸了口气,缓缓吹出,断枝见风立长丈余。
围观的众神拍手叫好,司命惊奇地看着着参天大树,不由赞叹:“哇~好大的相思树啊~”
相思树?
椿君脸上得意的笑容突然凝固,抬头一看,大惊失色。然后胆战心惊地回头一看,银戈脸色冰冷,吓得他冷汗如雨下。
“带……带错了,将就一下?”
银戈冷哼一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头淡淡地吩咐乐师:“奏乐。”
仪典终于正式开始,殿外四十九柱清香袅娜,殿内仙曲悠扬,奏的正是颂扬气节之曲:《霁月》。
玑珩捧着六礼束修,自殿外阶下躬行而前。
轰隆——
玑珩刚踏进殿门,地面突然一阵颤动,众神座中惊起,不约而同往殿外看。
玑珩也不明所以地回头,然后发现相思树倒了……
还砸伤了两位守殿武神……
咦~~
众神一片唏嘘,心说这对师徒果然是对煞星,自己这是提头来赴宴啊。
相思树倒时,椿君正在饮酒,见情形不妙,立马扔了杯子就要往酒桌下缩。
嘭——
银戈一拍扶手,椿君吓得手一抖,推翻了桌案,蹲在地上与银戈遥遥对视。
“可可可能刚才……种歪了。”
椿君一边解释,一边蹲着身子往外挪,银戈冷冷看着他,隐忍着怒气说:“你去治伤,剩下的都给本座坐好了,重新奏乐!”
玑珩:“……”
乐师相视苦笑,再次奏乐,高雅的仙曲继续悠悠扬扬在大殿飘转。
玑珩退回阶下,再次捧起六礼,一步步走得众神惊心动魄。
很好,这次安然进了大殿,但刚刚走了十步,屋外再次传来异动。
嗷呜~
一只银月狼王,也不知是哪位武神的坐骑,居然突然发狂,嚎叫着冲向大殿。
嗷呜!
狼王被殿门口的武神一掌打飞,落地滚了两圈,四脚朝天地躺在倒下的相思树旁。
嗷~嗷~嗷~
凶狠著称的银月狼王被打了两掌,一下老实了,委委屈屈地趴在树干旁,眼角渐渐湿润。
众神面面相觑,乖乖地坐回原位,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玑珩忍不住放下那拜师的俗礼,看着银戈无奈道:“你看吧,我都说了咱俩不合适……”
不…合…适?
众神胆战心惊,没心思听他说什么。
文修却是一下捕捉到了这三个字,目瞪口呆地看看玑珩,再看看银戈。
不是吧?这么快就感情破裂了?不应该啊。
而玑珩也发现自己话只说了一半,气氛似乎不对,于是又补了后半句:“不合适这么其乐融融,风平浪静的场面。”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银戈平静地看着他,目不斜视,有些固执地说:“再来,奏乐!”
仙曲《霁月》再次被奏响,众神脸上的笑都快挤不出来了,玑珩无奈地转身,往殿外走。
“站住。”
银戈突然开口,玑珩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回头一看,银戈已经从主位上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身前。
“师尊?”玑珩有些疑惑,银戈却示意他闭嘴,然后瞥了一眼他手里捧着的东西。
那是通认拜师的规矩,六礼。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枣子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得圆满;干瘦肉条以表弟子心意。
寓意都是好的,但是可惜,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需要。
银戈一把拿过玑珩手里的礼盒,随手扔出大殿,然后手掌一翻,掌心金光一闪,一柄赤红的剑鞘静静躺在手心,正是久未出世的赤焰剑鞘。
“你我并非寻常师徒,更非寻常命格。今日你若拜我为师,便是我银戈第十位徒弟,也是最后一位。若你愿意,就与我交换剑鞘,此后生死同舟,再无退路。”
太感人了!
文修狠狠咬了一口仙桃,再抹了一把眼角,心道:你们到底是拜师还是拜堂啊,我受不了了,我真的要说出来了啊喂!
大殿中央,玑珩指尖微动,神色难掩惊讶。
剑是杀戮,鞘是守护。
交换剑鞘,就是交换后背,托付生命。
如此承诺,他真的,敢接吗?
正在玑珩迟疑之时,一个闷雷响起,声势慑人,近在耳边。
然后哗啦——
屋顶破了个洞,玉瓦如雨下,砸向席间诸位神君。
唰——
玑珩瞬间召出破云,挥剑一斩,瓦片尽数碎成齑粉,染白了一众神君的头。
玑珩收了剑,伸出右手,召出一柄银色剑鞘,义无反顾地递出去:“愿领师命,死生同行。”
“好!”
椿君在殿外嚎了一嗓子,殿内的众神才如梦初醒,拍着雪白的脑袋站起来,连声祝贺。
喧闹之中,司命不经意瞥见文修通红的双眼,不解道:“文修,你哭什么?”
文修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年纪大了,矫情,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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