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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空间狭窄低矮,上下左右一览无余,除了庄溯尘自己和那只小……灰猫,再没有别的活物;那声音咬字清晰,虽然口音和庄溯尘听惯的有些不同,含义和其中情绪却表达得清清楚楚。庄溯尘浑身沾满泥土,静默了一会,一时觉得头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痛了。
……小猫……说话了……
庄溯尘此前不断对小猫心软,几次能杀死它却都没有施行,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因为它不是人,而只是一只比寻常动物聪明些的妖兽。即使懂得设计暗算他,也是源自生存本能的狡诈,与人类出于贪婪或恶毒的算计不同——他从自己同类那里得到的遮遮掩掩的恶意越多,就越喜欢自然中一切行动只为了活着的单纯的生灵。
如果心怀不轨跟着他的不是一只漂亮的小猫,而是一个漂亮的人,在发现战斗痕迹前经过那片陷阱地的时候,庄溯尘就有三次甚至更多的机会让它再也跟不上来。
所以在听见小猫说话的瞬间,庄溯尘心中涌现的不是惊诧,也不是对尚未化形便能通人言、必定极为珍贵的妖兽的贪婪,而是一股沉甸甸的烦闷。仿佛长久以来好不容易有一次付出信任,却受到了欺骗的烦躁和郁闷。
庄溯尘没有吭声回应,他已经用余光搜寻过身边,没见到下落前还攥在手里的□□机簧,似乎是被落土掩埋了,不过也好过落到敌人手里。此前将蜥蜴引去土坡的长途奔袭到最后时,庄溯尘体内灵气已消耗得所剩无几,在刚才也算是休息的短暂昏迷中又恢复了少许,被他暗暗催动起来,防备着眼前看似已不再有敌意的妖兽突然暴起伤人。
云应舟特意在庄溯尘刚刚醒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出声,就是为了吓他一跳。结果庄溯尘吓是被吓到了,被他撞到而再度崩落的泥土却让云应舟自己也吓得不轻;等崩塌停止、他也定下了神,却发现庄溯尘在这短短时间里已经恢复了镇定——不仅惊讶敛去,根本就是摆出了一张完全看不出情绪的面瘫脸。
就连云应舟刚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地下的时候,都还多慌乱了一会呢。加上突然听见妖兽说话,声音还是直接在脑子里响起的,就算不大喊大叫、惊慌失措,也该惊诧得更久一些吧?
云应舟感到很不高兴。再加上先前在小屋窗边,庄溯尘看着他时含在眼底的那种细微笑意,此刻也和别的表情一起消失了,仿佛态度突然冷淡了下来一样,云应舟就更不高兴了。
他不能确切分辨出这种情绪的来源,只莫名地生起气来。他等着庄溯尘出声,等了半天,见庄溯尘竟像是准备将沉默僵持进行到底了,忍不住恼火地又先开了口:“你都没什么想问的吗?”
庄溯尘的沉默当然不是在和小猫赌气,他正抓紧时间恢复灵力,顺便确认了头上伤口的情况:一道不深的划伤,只是血流得多了些,此刻也已渐渐止住,没有大碍了。他不出声,却在脑海中默默地想了许多话,从最正常的“你怎么突然能说话了”,到“刚才有条蜈蚣掉在你身上”,最后还面不改色地回想了几句村里人以前骂过他的相当下流的粗话,见小猫一直没反应、只是等得不耐烦起来,终于放下了心:看来那只是某种单向传音的手段,并不能同时也听到他的想法。
虽然看小猫之前的行动,不像是能窥知人心的样子……但,若是在他昏迷时做了什么呢?
排除掉一个最不想要的可能性,庄溯尘知道他再装哑巴下去就会被当做挑衅了,倒也不想破坏此时勉强相安无事的状态。他想了想,便还是问了那个最普通的问题:“为什么我能听见你说话?”
“你当我喝你的血是白喝的吗?”云应舟不悦地说——实际上是用神念传音,他得修出第九个灵窍、易筋洗髓,才能对喉骨和声带作出微调,真正口吐人言。他张开嘴巴,对庄溯尘露出四颗尤为锋利的小尖牙——不久前这四颗牙齿深深钉进了庄溯尘的手掌边缘,令庄溯尘一见便手上觉得本已麻木的伤口又抽痛起来。
白白的牙齿尖端有些透明,血迹当然已经没有了,但想起血液流进嘴里、又不慎吞咽下去时那股甜腥味,想起当时没来得及抵挡那道携带在血液中的神念,让它潜入了识海的不舒服的异物感,云应舟还是觉得恶心极了——他一直很不喜欢云狸这种能通过饮下血液接收神念,并且一旦建立起联系便会一直维持直到到对方死去的天赋,搞得跟人类故事里那种用黑纱蒙面、一旦被男人看见了面貌便不是要杀便是要嫁的奇怪女人一样。
虽然不能说因此受到了什么压制,而且现在他们能对话交流也是拜其所赐,但就像昏暗中视线边缘突然出现的灯光一样,总是忍不住要分心关注,便总是感觉十分不爽。
庄溯尘看到小猫回味似地舔了舔嘴巴,随即吐出粉红的小舌头,对着地面使劲“呸呸呸”了好几下,像是对残留在嘴里的他的血液味道觉得嫌弃极了。庄溯尘心中微微一动,却是想着:为什么明明是他受了伤、小猫喝了他的血,却表现得好像反倒吃了亏似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一点记到了心里。云应舟没发觉自己就这么将秘密泄露出去了,感受着识海中庄溯尘的神念那种冰冷生硬、仿佛一片冷铁的感觉,再度郁闷地贴平了耳朵。庄溯尘见过小猫做出的几个动作,却开始觉得即使能如人类一般说话,妖兽的心性终究还是与人类不同,心底某个角落不自觉又重新柔软了一点。
他慢慢站直身子,确认这在土崩中残存的半截通道虽然低矮,但还不至于要弯腰俯身才能不碰到头顶。回想起昏迷前坠落的距离,却觉得上方至少还有五六倍高度,算是落到挺深的地底了。庄溯尘抬起手,看了眼掌边那几个小血洞,等再抬头与云应舟对上视线,却是直接问了出来:“你之前还一直想要杀我……怎么我刚才昏迷不能反抗的时候,又不动手了?”
云应舟本来准备假装无辜,眼睛转了转,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理由你就别管了。”他以理直气壮的口吻说,“总之,我不但没杀你,还费力把你从土里挖出来,没让你被压死。你现在欠了我两条命,是不是以后都该听我的了?”
云应舟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很傻,庄溯尘却好像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认真反驳道:“你无缘无故想杀我,又自己突然不想了,这怎么能算是我欠你?”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把我挖出来……这件事情,确实多谢你了。”
他知道小猫是怎么把身上弄得这么脏,以及刚醒来时他为什么是躺在一个洞穴般向内凹进的空间里了。看来他运气真是有点差:这片地里根本没几块石头,他还能磕到脑袋昏过去,而且整个人被埋在了土堆下。要是小猫放任不管,他今天估计就真的要这么憋屈地交代在这里了。
云应舟真听到了庄溯尘道谢,反而觉得不太适应。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努力撑住气势又问了遍,“那你听不听我的?”
庄溯尘稍作纠结,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那行吧。”他相貌本就生得十分英俊,只因年少而尚带着些稚气,此刻那点消失了不久的笑意又从眼底浮现出来,仿佛日光下冰雪消融,晃了晃云应舟的眼睛。
果然还是人类长得好看啊……云应舟心里感叹道。和有些凡人幻想中的不同,妖族化形并非个个都是俊男美女,除了其中少数几个种族,反而是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居多。不过转念想到云狸正是那少数几个种族之一,自己化形后的模样虽然因为前世没用过几次人形、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比庄溯尘还要好看,心里便又平衡起来。
就是庄溯尘才长了十几年,就长那么大个,之前挖他真是挖得吃力死了……云应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愈发怀念起了自己原型长大后威风的模样。这么一走神,他就没听清庄溯尘接下来又说的话,只好很有损气势地问:“什么?”
庄溯尘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不是让我听你的吗?那现在我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想办法脱困了!云应舟瞪着他,心想主角一听话怎么就傻了?他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庄溯尘看身后那扇遍布符篆的石门——虽然以他那小身板,其实半点都挡不了什么。“你不是会符篆吗?”他装作随意地说,“那门上的符篆是一道谜题,你去把它解开,我们就能出去了。”
云应舟对符篆一窍不通,这当然不是他看出来的。
这是书里写过的。
门后也不是外界,而是被魔修们用作血祭场所的一处地下建筑——正是原书开头,庄溯尘遇险、反杀、夺宝,最终成功晋级那段剧情发生的场所。
庄溯尘没问云应舟是怎么知道的,云应舟遗憾地失去了一个对他说“不许多问”的机会。不过,更遗憾的还是书里没写出庄溯尘是怎么解的,以至于云应舟在尝试过挖土和强行毁门都没成功,不想和一具尸体待在这里憋死,为了逃生只能让庄溯尘醒来,白白放过了杀掉昏迷中主角的最佳机会……
如果庄溯尘的运气是有点差,那云应舟的运气只能说是差到家了。而且无论他肯不肯承认,他的倒霉都还弥补了庄溯尘的运气……
见庄溯尘站在石门前开始研究了,云应舟感觉进展顺利,稍稍松了口气。一放松下来,他就开始觉得浑身脏得难受,举着白毛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爪子,舔也不是不舔也不是;他使劲抖了抖毛,满地土灰被毛梢带起的风吹起老高,让假装在看石门、其实还是在看猫的庄溯尘打了个喷嚏。
庄溯尘揉揉鼻子,这回是带上了一点真切的无奈,开始脱衣服。为了防备林子里的毒虫,他身上衣服的袖口和裤管都是用细绳系紧的,领口也是特别的设计,虽然被整个人埋进土里过,倒也没什么土屑灌进去把衣服里面弄脏。
他脱下外衣,把干净些的内侧翻出来,蹲下身罩在了正努力想把爪子弄干净的小猫身上。云应舟“喵”地一声窜了出去,庄溯尘指尖隔着衣服蹭过一道柔软的触感,按了个空,收力及时才没触到地面弄脏。他轻咳一声,为了不想让小猫回过神来他是故意偷袭、想看看它的反应速度,赶在云应舟炸毛前把衣服举了起来说:“你背上的毛弄脏了,要不要帮你擦擦?”
以为庄溯尘要动手伤他、迅速窜到了土堆边的云应舟转过身,对这样的“善意”憋了会气。“放着!”他恶狠狠地说,“我自己来!”
庄溯尘从善如流地放下外衣,站起了身。果然还是只小猫啊,他心里暗暗地想。虽然妖兽的生命周期可能比人类漫长得多,从外表看不出它现在多少岁了,但小猫肯定很少和人类打交道、甚至是很少和别的生灵打交道,才会这么好骗……心理还单纯得像小孩子一样。
——只有从俯视的角度,才会觉得自以为是时也很可爱。
庄溯尘这么想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其实也还只是个小孩子。他用余光看着小猫把他的衣服在地上推得摊开,然后蹭到上面去打滚,一不小心就看入了神。好半天才回想起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终于把注意力拽回来,投入到了门上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符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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