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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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靠近鬼界裂缝,林中的光线便越昏暗。半空飘荡的黑雾纹理变得清晰浓稠起来,仿佛蛛丝在树木地面之间黏连不断。受到鬼气侵蚀的树木生长得奇形怪状,枝头叶片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干泛着黑铁般冷硬的光泽,扭曲地伸向天空。

    庄溯尘在林间飞快地前进。他的修为在练气期卡了两年不得寸进,无奈将心力都投入到了对符篆和步法的钻研中去,绞尽脑汁不断打磨技巧,试图弥补灵力不足的缺陷。树林里赶路若是一味求快,遇到障碍会反应不及,庄溯尘更注重小范围内腾挪变换的敏捷和莫测,即使如此,身形微晃间也能前进丈余,直如一阵轻风从林木间隙中穿过。

    云应舟远远缀在庄溯尘身后,几次看到他在奔跑途中突兀停下,从树根或地面摘取了什么东西,又匆忙重新上路。云应舟迟一些经过,便只能看到原处留下的小块白痕,始终不知道庄溯尘到底摘了什么。

    随着周围遮蔽物减少,隐蔽越来越困难,云应舟干脆撤去了身上的障眼法,反正对庄溯尘也没什么用。他少得可怜的灵力要抵御鬼气、还要留到合适时机对庄溯尘下手,实在经不起额外的消耗了。他觉得庄溯尘或许早已看清看他的模样了,现在想来,不久前为让庄溯尘降低警惕而装作是普通小猫的做法不但多此一举,还有些丢脸,此刻也只好尽力忘记,假装自己没做过那种蠢事。

    如此狂奔了小半刻,正在云应舟开始疑心就算庄溯尘真有什么救人的主意,那叫做涂青崖的小玄山修士恐怕等不到他回去就要被秦师兄弄死的时候,前方视野一阔——树木忽然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生长成一大片的菌伞,伞盖表面流淌着恶臭的黏液,密密生长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庄溯尘毫不在意地直接踏过菌伞、继续往前,云应舟万分不情愿让自己的肉垫接触这种东西,无比怀念起了修为高时能用灵气衬在脚下,行路时足不沾地的情形。好在那菌伞只有上面一层粘液,本身质地却干燥酥脆,被庄溯尘踩过便碎成了一堆粉末。云应舟瞅准庄溯尘留下的浅浅痕迹,一路踩在他脚印上过了这一大片菌伞,再往前终于又出现了地面。

    地里到处散落着发黄的骨骸,土壤质地变得干燥疏松,松散的颗粒一堆堆聚成小丘,形成了奇妙的仿佛微缩沙漠的景观——只不过砂砾都是黑色的。云应舟从迎面吹来的风中嗅到了一丝腥臭刺鼻的味道:是陌生妖兽的气息。

    而且,必定是嗜食血肉、十分凶残的妖兽。

    云应舟明白庄溯尘的打算了:他是想要将妖兽引过去,对付那个秦师兄。双方修为差距太大,唯有引发混战才有可能趁乱救人。但这一招是铤而走险:混乱中可得运气好才能浑水摸鱼,运气不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庄溯尘明知道有他跟在后头虎视眈眈,还主动去招惹强大的妖兽,又是妄图算计两个实力胜过自己的强者相互争斗,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为了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宁愿主动冒这么大风险……庄溯尘是这样的人吗?

    要说庄溯尘的目的就是救人这么单纯,云应舟才不肯信。哪怕说是心有感应、看上了那块本就该落到他手里的玉佩,想要从魔修手里头夺战利品,可能性都还更大一点。不过云应舟觉得,除非庄溯尘还有什么特殊手段,否则还是更有可能在引得妖兽和秦师兄争斗起来之前,他自己就先被其中一方顺手拍死了。

    ——那不是更好吗?

    云应舟乐得旁观看戏,省下自己动手的功夫,便静待庄溯尘准备如何去做。庄溯尘从踏上这片黝黑沙壤起便放慢了脚步,似乎在警戒着前方某种具有极大危险的东西,动作间更显谨慎。云应舟的白毛在这种四周都是黑漆漆的环境下显眼异常,他可有可无地借着那些隆起的小土丘掩饰身形,跟着庄溯尘往前走了一段,土丘越来越高大,风里带着的妖兽气息也在不断变浓。

    云应舟弱归弱,按照妖兽最重视的血统来算却是他更高,因此还没什么感觉。庄溯尘区区一个练气期修为的人类,要同时抵抗鬼气与妖兽威压,却不见一丝畏惧之意,倒是让云应舟有些讶异了。从书中读到再多惊天动地的煊赫事迹,却不如此刻亲见的真实感,让他发觉到“主角”确实有不同于常人之处。

    虽然庄溯尘有一半血统来自在“下面”与鬼族共生的遗民,也不算纯粹人类……但离这一半血统觉醒还早得很。此时他还要靠从魔修手中换灵石、刻符篆来净水,不能免受鬼气影响,和通常人类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处格外庞大的沙土巢穴,仿佛放大几百倍的白蚁巢,表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空洞,风吹过时却寂静无声。这千疮百孔的结构,在阴沉天光的映衬下显得诡异可怖,更显眼的却是巢穴周围厚厚铺着的一层白骨——有飞禽走兽的、也有人类的,已不知积攒了多少年头,有一部分已粉碎成砂砾,与黑土混合成了浅淡驳杂的颜色。

    白骨缝隙中透出微亮荧光,都是密密麻麻生长的骨菌。云应舟看着这一幕,不由想到:若是庄溯尘真能让妖兽和那秦师兄拼得两败俱伤,再回来将这里的骨菌采走,可是大丰收了……

    不过魔修一次完蛋了好几个,往后还有没有人来收都说不准。书中庄溯尘得到玉佩后不久便离开村子,再回来已是人去屋空,说不定就是因为魔修不再来,连以性命换生计的捡骨人都做不下去,才逼得这群说得好听是留恋故土、不好听就是懦弱愚蠢的人不得不背井离乡。

    再说要是事情做成,庄溯尘哪里还需要捡什么骨菌?云应舟暗道自己闭关修炼太久,脑子都有点钝化了,时不时就要犯傻。

    云应舟这么想当然只是自嘲,却不知庄溯尘也正怀着类似的想法。少年正小心从妖兽巢穴侧面绕过,余光瞥见在来路上那个隔着一段距离停下观望的白影,觉得这只模样就像是小白猫的妖兽傻乎乎的,给他一种不确定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盯住了他便就只跟着他到处乱转的感觉。

    刚才路上庄溯尘还异想天开,心想这小家伙不会是落进魔修手里的那个修士灵宠吧?毕竟两者出现相隔不到一天,模样看着还有些相似:都是一身白、一点黑……他在林子碰见过的妖兽对人都戒备至极,小猫身上就几乎没有那种凶暴冷厉的野性,像是对人已经很熟悉了。

    若是云应舟知道庄溯尘都想了些什么,估计要被气得跳起来——他那明明是没把人类放在眼里,怎么就变成已经让人类养熟了?生来便是人形的家伙就是这点格外讨厌,仿佛自身理所应当位于万物生灵之首。

    那边庄溯尘已经算好距离和风向,又走出不远便停下了脚步。他在半年前发现这处妖兽巢穴,曾远远见过它在这里进出,知道那些孔穴中哪个是进出的通道,那些只是通风或往外清理垃圾用的。巢穴入口附近的骨堆似乎近期被外力转过,原本堆高的崩散下来,表面被蹭上了一道断断续续的暗绿痕迹,看着像尚未干透——这是妖兽的血迹。

    庄溯尘看到便想:果然是它!

    之前见到那白衣修士腰腹的爪痕时,庄溯尘从那熟悉的创口迅速猜到了罪魁祸首。那修士是先被妖兽重创,再与魔修战斗时才会力不能支,但依旧能将金丹修士一剑杀死,想来和他对峙的妖兽不可能毫发无伤。庄溯尘来之前其实觉得这只妖兽更可能已经死了,那样他虽然也还能去更远处引另一只来,但路途更远、难度更大,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他就得好好掂量一下得失再行决定了。

    现在听见巢穴深处隐约的刮擦声,确认妖兽是负伤回巢,庄溯尘便打定主意,要拼这一把了。接下来,就看他这里能不能进行顺利,以及那修士是否命不该绝,能撑到他带着“援兵”回来。

    在那个土坡上面,庄溯尘和那白衣修士对上视线,便知道自己已经被发觉了。在那种情况下,有人自知将死,会疯狗般胡乱攀咬,等带走一个陪葬就赚到一个,不管是不是无辜路人;还有人却愿意自身再多承受些苦难,助别人逃出生天,不仅是出于善意,更是为了求那可能因此而来的一线生机。

    幸而,那修士是后者——

    修炼陷入困境,魔修又明显不怀好意,不知何时、为何就会对他下手。是寄望于自己无故突然突破,还是拼命抓住“需求帮助的外来修士”这个以前从未有过、此后或许再不会有的机会?

    庄溯尘感到一团野心的火焰在他胸腔中燃烧。死在土坡下的捡骨人他自然认识,却没在他心里引起一丝波澜。决心做这一切,并非出于惧怕的反抗,也无关对其他村民安全的担忧,而是因为——被困在这种沉闷闭塞的地方、仰人鼻息不得自由的生活,他已经过得够烦了!

    庄溯尘此刻已走过巢穴一点,相对位于上风,巢穴位于中间,小猫则在下风处。他再度远远望了那白影一眼,不再迟疑,将之前一路采摘下来的东西从衣袋里取出:那是几株寄生类植物的幼芽,颜色微红,质地干硬。

    他从衣角撕下一片麻布,裹住一株幼芽,指尖用力将其逐段捏碎,没让粉末沾到手上。然后取出火折,轻轻一甩令火苗燃起,便将布卷和里头粉末一起引燃了。

    ——之所以这只妖兽是最好的目标,换了别的成功率便会大打折扣,就是因为它空有一身蛮力,头脑却十分蠢笨。

    比如说,它会把一种气味相似的植物当做来抢地盘的同类奋起争斗,极容易受到激怒,哪怕一口咬到木头也不醒悟;再比如说,明明气味是从上风处来,但只要及时截断源头,它就会顺着气味流向往下风处追赶……

    一缕青烟袅袅,带着一种奇异芳香,乘风往巢穴飘去。庄溯尘看到半趴着藏在土丘后面的白影突然直起了身,两耳轻轻转动,不等青烟灌入巢穴洞口,迅速扭身就跑,眨眼间便不见踪影了。

    警觉倒还不错。庄溯尘稍稍松了口气: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是这种反应。明明那只小猫一路尾随过来,一直在寻找机会对他下手,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他也不是没杀过更漂亮、更可爱的生物,虽然都不如小猫那样具有灵性,却能笃定自己不会因为外表单纯无害便手下留情。

    可他却希望小猫不要被牵连进来。

    这是为什么?因为见过小猫蹲在他屋前的菜地里,耳朵上顶着一片番茄叶,在阳光底下装作认真舔爪子的模样吗?那实质不过是欺骗,是他最讨厌的事情,究竟又能有什么意义?

    庄溯尘此刻并没有时间细想这些。他紧盯着那道青烟的流向,虽说在做的是一着行错、尸骨无存的险事,心中却如深井般平静无波,连呼吸都依旧悠长平稳。等烟雾量已足够、又快飘到位置,他便眼疾手快地将还剩小半截的布卷摁进沙土里熄灭,随即立刻抽身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烟雾一灌进巢穴风口,地下瞬间便传来了一声暴怒的大吼!地面震动,一只一人多高、浑身布满铁灰鳞片,拖着长长尾巴的怪兽冲出巢穴,步伐似有些跌撞,将压实泥土筑成的入口一下撞塌了小半边。这妖兽外表如同一只巨大蜥蜴,两只前爪却各生有四道刀子般长而锋利的利爪,这么气势惊人地猛冲出来,果然直往下风处追着烟雾而去,然后结结实实一头撞进了拦在前面的土丘里。

    庄溯尘正趁机逃往远处,刚落脚在一处生满苔藓的枯树干上,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弄得险些脚下一歪,乱掉步伐。他知道那头大蜥蜴蠢,却没料到它竟能蠢得这样清奇,这看似对他有利、却在计划之外的因素令庄溯尘立刻严肃起来,不过紧接着就看到了蜥蜴身上遍布的深浅剑伤、肮脏血痕,尤其是嘶吼着后退拔出脑袋后,露出的面孔上那两个血糊糊的黑洞。

    ——它的两只眼睛都瞎了。

    果然是有过一场恶斗。身被重创的妖兽虽然变得虚弱,反复被刺激后加倍的狂怒却令它战斗力不减反增。庄溯尘对计划成功又多了几分信心,眼瞎后的妖兽行动笨拙,更只知道循着气味穷追不舍。就是得更加注意不能让气味沾到身上,这蜥蜴原本就不多的脑浆都被怒火烧干了,恐怕会不顾伤势追到不死不休。

    烧过的粉末气味太重,庄溯尘抵达先前算好的另一处地点,再度将剩下的布卷点燃,丢下就跑。只听背后蜥蜴横冲直撞,一路撞折树木的轰鸣巨响,它冲到那里,一尾巴将地面削薄了一层。一些黑灰和火星随着土粒散开,灰鳞蜥蜴与凶猛疯狂搏斗了一阵,察觉到“敌人”已经逃走了,顿时用尾巴狠狠拍打着地面、厉声狂吼起来!

    庄溯尘让灵气汇聚在掌心,流动中眨眼构成了一个简单却玄妙的图案——竟不借助任何介质,纯粹以灵气构成了一个一阶火符!庄溯尘太过孤陋寡闻,都不知自己这种做法有多么惊人,还嫌一阶符篆威力太弱、存在时间太短,不过在这时,也算是够用了。

    他将一株枝芽合拢在手掌间,轻轻一搓,火符顿时发热,将外侧韧皮焚去。灰烬和热量被灵力与掌心隔开,尽数随风飘向后方。就如一根连着饵食的鱼线,一路将那蜥蜴沿着预定道路拽了过来。

    就这样不断改换地方、你追我赶,速度竟比来时还快上几分。转眼间回程路过了大半,庄溯尘发觉前一次气味散尽,刚拿起那已被烧得细了一半的枝芽,准备故技重施,眼前忽地窜过了一道白影!

    ——糟糕!

    庄溯尘心中暗道不妙。他手上正有动作要做,终究是影响了反应,情急之下,遵循本能预判出攻击可能到来的方向,尽力反向一避。可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妖兽的利爪或尖牙,而是一大捧夹杂着灰烬的泥土!

    云应舟仗着自己速度更快,看过庄溯尘诱引妖兽的方法后,虽然没明白为何烧烧树枝便能让蜥蜴发狂,但不妨碍他照着来了一遍。隔得远没能看得太清,他找了几种模样类似的枝芽,用一道火诀一股脑全烧成了灰,用片大叶子里连着泥土一裹,还能在半途追到庄溯尘前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找没找对,就看庄溯尘的运气了。哪怕灰烬没用,只要阻一阻他,也能让后头那大蜥蜴追近过来!

    云应舟撒完土就要跑。按他的设想,自己全速逃跑,无论庄溯尘还是那蜥蜴都追不上他。庄溯尘的反应速度却奇快无比!他手猛地一扬,正向着云应舟逃走的方向,云应舟见识过灰烬的作用,就怕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到这动作心中警铃大作,想也不想就是一个急转!

    庄溯尘根本什么都没扔出来!云应舟这么一转向,地面却在他面前炸开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回到了庄溯尘埋了不少陷阱的那片区域!一个要减速变向,一个却是提速疾追,云应舟只感觉庄溯尘从背后像要拼命一样朝他猛扑过来,躲闪不及的尾巴被一把拽住,那只手毫不客气地下了死力气,疼得云应舟眼泪都要下来了!

    揪尾巴是云应舟多少年来的噩梦,都快成为执念了,一瞬间都顾不上身后迅速追近的蜥蜴,扭过头一口咬在庄溯尘手上。这却像是正中庄溯尘下怀,他竟也无视了后头那只蜥蜴,任凭云应舟咬进他的掌缘,随即收拢手指重重卡住了他的下颌,全然不顾疼痛和血流,猛然发力将云应舟摁到了地上!

    云应舟身体轻盈,最吃亏的就是比拼力气,庄溯尘要和他同归于尽一样全力钳制住他,他甚至感觉自己全力挣扎才没给庄溯尘机会直接扭断他的脖子。他们两个在地上翻滚,什么灰烬泥土全沾到了对方身上,直到那蜥蜴踩踏地面的钝响已近在咫尺、尾巴扫过的风就从他们身边刮过,庄溯尘才终于松了手!

    云应舟落到地上,白毛沾灰染血,嘴里都是庄溯尘的血味。饮血对于云狸来说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此刻他却没时间纠结这些了。他在这个瞬间明白了庄溯尘非要拖着他到最后一刻才放手、令两人一同陷入如此险境的用意:就是如果不能杀了他,那就让他必须全力逃命,找不到任何机会再对他下手,否则就会被紧跟在后面的蜥蜴撕碎!

    庄溯尘打了个滚避开蜥蜴狂吼着劈下的利爪,没再看云应舟一眼,以最快的速度起身逃跑。云应舟嗅到自己身上一股香气,刚才翻滚时庄溯尘不知将那根烧过的树枝往他身上蹭了几次,他一点都没把握要是两人分开,那蜥蜴究竟会去追谁。

    他心中又恨又恼,干脆紧跟在庄溯尘身边,和他往一处逃跑。林中便出现了一幕滑稽的景象:才刚拼死搏杀过的一人一猫此刻却并驾齐驱,仿佛忽然又成了同伴一样,一起在蜥蜴的追逐下拼命往那处土坡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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