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猎鲨鱼是个危险活计,可是不得不说,如果一直都只看得见黄海和东海常见的小型鲨鱼是会让人懈怠的。
更别说固定地点用血肉吸引鲨鱼送鱼头的方式,也是会引来大鱼的,比方说常年在崖州海域一带活动的食人鲨。被这么浓的血腥味儿吸引,它们离开崖州海域北上,真心一点都不奇怪!
鲨鱼的速度快啊!崖州到黄海在人类看来的确很远,可是对于鲨鱼们来说,不过是一两天功夫的事儿!
因此到了次年二月里,出事儿了!
有人掉进了海里,被鲨鱼撕成了碎片,等左右急急忙忙把渔网拉上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脑袋了!
陈力第一时间禀告了邢岫烟,然后一面调查事故原因、确认死者的身份,一面请人用木头雕刻了一具身体,顺便做了一副薄木棺材,专门雇了人哭丧,体体面面地把后事料理了,最后在出殡的当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三百两银子的抚恤金交到那人的遗属手里。
出于保险起见,还让对方的遗属签字画押,顺便还让在场所有的人按了手印,以示见证。
不想,过了没几天,邢岫烟的沿海田庄就被那些皂隶带着人围堵了。
论天时双方谁都不比谁占便宜,可是那些皂隶占据了地利——他们是地头蛇,在琅琊县这个地方不知道经营了多少代——邢岫烟方面则占据了人和。
来邢岫烟这里讨生活的可不止琅琊县一县的人,这一点,从一开始邢岫烟就非常注意,要不然她也不会在莱州府府城里张贴告示雇佣人手了。
要如何跟当地人处于不远不近的关系在顾及当地人的情绪上尽可能地顾及自己的利益,这方面的功课是陈力这个林家三管家的基本功,如果这方面不过关的话,他根本就爬不到管事的位置,更别说独当一面的管家!
双方僵持了一天一夜,然后,黄海水师经过,左竞航带部下直接把双方按住了,左竞航留了一半的人手替邢岫烟守着庄子,另一半的人则双方的人手押到了莱州府。
整个莱州府都惊动了起来,无数的百姓都跑去旁听。
当然,这种事情绝对不会让邢岫烟上公堂的,上公堂的是他们庄子上的三把手,也就是陈力的助手兼儿子陈希。而邢岫烟,作为朝廷正六品的郡君,她完全有这个资格在后堂旁听,手边还有好茶好水。
如果换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来讲今天的事儿,肯定是站在那没了男人的孤儿寡母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她们母子的孤苦无依,激起堂上的官员和旁观的民众的同情心,自己也获得锄强扶弱的满足感。
而顶尖的讼棍更是清楚如何在公堂上利用这些东西给自己创造机会。
可是站在邢岫烟的立场上,这绝对不是她要的。
陈希也是绝对容忍不了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在那孤儿寡母哭完之后,陈希就拿出了雇佣契约,一字一句地问这对母子:
——请问,这契约上是不是白纸黑字地说得清清楚楚:捕猎鲨鱼极其危险,所以工钱是每月二两银子外加肉十斤和红薯三十斤,庄子上每天还管一顿饭,万一出了事儿,抚恤金是三百两白银。契约上有没有这样的字眼儿?
府衙的门口就放着一摞没有盖印的契约文书,听见陈希这么问,就有人去摸了文书过来看。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答案自然是不用说的。
要知道,就是太平之年,寻常的平民进城打短工,也不过是管饭外加每天十文钱的工钱罢了。二两银子绝对是高薪中的高薪,更别说在这灾荒之年非常珍贵的食物了,在过去的一年里,山东多少人家就为了那么三五斗糜子就把一个黄花大闺女给卖了?这还是去年年初的价钱!年底的时候连一个正劳力的男丁也换不到这个价了!接连两年的旱灾搭蝗灾,又赶上这时节本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市面上的粮食更贵。如果不是猎鲨是高危职业,邢家凭啥出这么高的工钱?
看清楚那契约文书上的条款,下面旁听的百姓就有人窃窃私语了。
第二个问题:
——契约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地注明了,捕猎鲨鱼极其危险,要求签了契约的人遵照规矩办事?
这个问题也在那份契约上,自然也抵赖不了。
然后就有人说这家人不识字。
结果,这位讼师不开口也就算了,一开口,上头的闵万重闵知府还没有开口呢,下面旁听的百姓就不依了!
为啥?
因为当初邢家雇人的时候,可是专门雇了两个大嗓门又识字的人的。做什么呢?在边上敲锣、喊话!敲一声锣,照着那契约大声读一遍!两个人轮换着来,为的就是让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不止莱州府招工是这样的,就连琅琊县那边的招工也是如此。
此外,邢岫烟的庄子上还雇佣了几个小孩子,做什么呢?每天站在码头上,借着小孩子清凉的童音给上工的人宣读安全注意事项。
人证、物证,都有,你说,你不知道?
糊弄谁呀?
在邢岫烟的庄子上做活的又不止琅琊县的人,还有莱州府的人,琅琊县的那些地头蛇能控制琅琊县本地人,还能把手伸到莱州府去不成?
然后看琅琊县的人个个低着头,不敢开口,任谁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最后陈希拿出了账本,不止抚恤金、丧葬费,还有这家人领过的钱粮,庄子上每个人,包括那几个孩子领过的钱粮,都有手印。
最后这案子是以那对孤儿寡母嫌抚恤金少结案的。闵万重就让人去后堂请示邢岫烟,邢岫烟就道,如果当初她们母子是觉得抚恤金少,私底下找她或者找田庄上的管事商量,那么或者视情况贴补一点,又或者在庄子上给她们母子安排个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现在闹了这么一场,还想要她提高抚恤金?
当她是傻子啊?以后有人有样学样,每次都闹一回,谁受得了?她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只要她没有克扣对方的工钱,也没有短了对方的抚恤金,任谁都不能说她的不是!更别说,那女人的男人在码头上做了一个月零五天,她可是给了两个月的工钱,就连食材也是给了四十天的量,以及那男人的后事,都是邢岫烟贴的钱粮!
邢岫烟可不觉得自己欠了那对母子!
案子结了,百姓三三两两地散去,庄子上又准备开工了,可是余波未歇。
左竞航就没忍住,他跟着闵万重来找邢岫烟:
“贤侄女啊,这次可真是险!”
邢岫烟道:“可不是险么!三分天注定,还有七分是人祸!也不知道这背后之人是什么算计?是想吃下我们家的庄子呢?还是欺负我年轻,因此借机生事儿,好看看我的反应?”
这次的案子如果真的是那对母子觉得抚恤金少,会闹得琅琊县人跟邢岫烟的庄子上针锋相对就差动武了?
这样的原因,怕是连莱州府街头的小乞丐都不信!
邢岫烟也不信这背后之人有这么大的胃口,想直接吃下这个庄子,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想试试能不能讹诈一点钱粮,顺便看看邢岫烟是不是好欺负!
听得左竞航、闵万重、白旭三人心中都是一紧。
在山东这块地界,敢在官府的眼皮子地下算计现任山东布政使的女儿、朝廷钦封的郡君,这样的人家可真心不多!
不过想想这三年,山东可真心不容易!光蝗灾,今年就已经是第三年了,谁家的家底差不多都已经上来的。到了现在,手里有粮,就是老大!
而现在山东明面上谁手里有粮食,就是眼前这位朝廷正六品的郡君!
想樊家的船经由海河和渤海把林家红薯源源不断地运到山东,再从山东把加工好的鱼翅、鱼油鱼胶等物运到江南再从江南收了鸡苗、鸭苗、鹅苗和猪崽连同苏州那边运来的红薯一起运回山东——苏州那边也有林家的红薯庄子每年都出产大量的红薯呢!
山东的府库早就空了,山陕那边商业巨擘多,可还是跟山东一样,已经接连两年闹蝗灾,今年更是第三年。
在这个时候,为了钱粮铤而走险的人,绝对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一家两家!
对比山东全境的惨状,也只有邢家的庄子,好比说邢岫烟管着的这座庄子,因为有粮食,所以下面的人干活就越发努力,制作出来的鱼肉干就更多了,收获的鱼翅鱼油鱼胶也多。
虽然鲨鱼肉为主要材料制成的鱼肉干带着一股浓浓的臭味儿,可是这到底是肉!是食物!
在山东全境去年已经遭了一整年的蝗灾今年看着又不好的情况下,这些臭咸鱼干意味着什么,谁人不知道?
那不是什么臭咸鱼干!
那是比钱更实在的硬通货!能换来无数田地的硬通货!
惹得左竞航忍不住提醒她:“贤侄女,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你要小心啊~!”
邢岫烟微一沉吟,道:
“想必知府大人也正盼着能清理掉盘踞在治下的跗骨之蛆还治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吧?”
如果那些家伙敢袭击邢岫烟,以邢岫烟的三等郡君的身份,闵万重绝对可以借机把那些皂隶抄家,然后全家流放到边关去,给琅琊县一个清静。
左竞航立刻摇头:“不行,太危险了。”
又看了看闵万重,他咬了咬牙,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家伙既然动了手,未必不会有后手,贤侄女是名门千金,怎可轻易涉险?若是贤侄女想清除这批毒瘤,要不这样,我有个爱妾,身量看着跟贤侄女差不多,就让她冒充贤侄女走这一遭,把那些家伙都钓出来。”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这个道理左竞航还是懂的。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那他也知道不能退,必须把这群家伙彻底搞定。
“既然如此,晚辈就谢过伯父的爱护了。”
说着邢岫烟就向左竞航行礼,左竞航连忙起身虚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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