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王夫人二人最愁的就是贾宝玉,不想今日竟然能从他的嘴巴里面听到这样的话,大喜。
虽然依旧古怪,可比以前长进了许多。
王夫人立刻叫人去前头取了礼盒来,打开一看,见那字迹清秀工整,分别用靛蓝和赭黄标明注释,写得清楚明白一目了然,更加高兴。
薛姨妈见状,便问道:“听说你家家境寻常,这些应该破费不少吧?”
邢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邢岫烟却笑道:“薛家奶奶是金陵人,自然知道金陵雨花台的绛纹石多,满地都是。喜欢的人甚至慕名而去,为的就是可以在成堆的绛纹石里面慢慢挑选称心如意的。这次林大人进京,路过金陵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说是旧年答应过林姐姐的。因着时间紧,来不及挑,直接就叫人搬了一车上船。我沾光,也得了一袋子。虽然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可是巴巴地几块石头又有什么趣儿?因此配上了黑陶和水仙,不过是个意思。”
惹得史湘云连连推林黛玉:“沾了姐姐的光呢。”
薛宝钗就追问道:“邢妹妹家里怎么跟林大人偶遇一并上京了?”
“不是偶遇。旧年我父亲大病一场把家里的田地都典当了出去,不想今年林大人在南面购置田地竟然成了我们家的新东家。林家大管家来登记佃户的时候才知道是两家是亲戚,我祖父当年还跟林家有旧,故而特意邀请我们家去扬州做客,结果又跟宣旨的天使成了前后脚。林大人一高兴就邀请我们一并进京。如今,我父亲也借着林大人的旧书攻读,预备着明年下场呢。”
邢夫人立刻笑起来:“这可真是巧呢。”
虽然里面简略了很多东西,但是贾家也是大户人家,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关窍。
更重要的是,这里头也太巧了。
这里邢家才到扬州,天使也跟着到了,林如海就升迁了,这不是巧是什么?再往前推,可不是林家跟邢家相遇没多久,京里就升了林如海的官?
福星谁都爱结交。
贾母就道:“既然如此,你们家何不一起搬过来?我们贾家空屋子还有两间,还有家学。都是现成的。”
邢岫烟再度谢过贾母的好意,却还是坚定地拒绝了:“都说老太太最是慈悲不过的。这话果然不错。不过,还是谢谢老太太的好意,不用了。一来我父亲已经得了林大人的好意,二来,林大人的笔记难得,三来,我父亲打算在京里下场,这监照、保人,各种零零碎碎的事儿,林家大管家是经历过的,他熟。一事不烦二主,就不再劳烦府上了。”
贾家家学里多少脏臜事儿,别人不知道,邢岫烟会不知道?
保全自家以远着贾家为先!
这可是其他角色保命第一准则!
贾母听说心中一跳,王夫人更是脱口而出:“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姑姑?可许人了没有?”
“尚未。”
“你这两个姑姑年纪不小了吧?”
邢岫烟不答。
邢夫人却已经不耐烦地开口了:“弟妹说的这是什么话。邢丫头是小辈!更何况她们才进京,哪里就着急起这些来?我弟弟明年二月又要下场,若是来年有了前程,她们的亲事也能更好看些,也不急于一时。”
贾史王薛,昔年金陵四大家族,从这方面来说,贾母跟王夫人都是一样的出身,就是两家的教养不同,可是在某些方面,她们却是一样的。
这对婆媳想到一块儿去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权贵之家、富商士绅之流资助贫苦学子,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可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一般情况下,这种代价是因为婚姻的形式来表现的。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学子迎娶资助者的女儿、侄女,可是当不得林如海是鳏夫,而邢家还有两个待嫁的女儿:邢家二姨、邢家三姨!
就是王夫人对贾敏当年有再多的不满,她也知道贾家这一代的贾赦贾政兄弟俩都不成器,根本就恢复不了贾家当初的荣光。作为贾政的妻子,王夫人对荣国府自然不是没有想法,如此一来她就要防备这贾琏和贾琮两个。可是偏偏她的儿子小,孙子更小!
也就是说,就连王夫人自己都知道,在这一阶段,贾家靠什么维持他们的富贵和权势。贾家如今靠的就是姻亲!
无论是王子腾还是林如海,都是贾家重要的姻亲!
可问题是,贾敏已经死了,贾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去给林如海续弦。林如海一旦迎娶新妇,那他跟贾家的关系就远了!
贾宝玉可不知道长辈们背后的剑拔弩张,他张口便是:
“想不到邢妹妹这样清雅的人,家里竟然也削尖了脑袋往那名利场上钻!”
还有邢家二姨三姨,竟然也要说人家了,这世界上又要少两个清静女孩儿了。
邢岫烟立刻道:“真真是富贵窝绮罗丛里大的,难不成连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不曾听说过吗?你是国公府的公子哥儿,又如何知道小门小户的难处?!没有功名,家里但凡养个模样周正些的女儿都留不住!尤其是偏僻一些的地方,但凡厉害一点儿的皂吏看中了某家的女儿也能直接拉走!而这女孩儿的亲爹娘呢?就是再心疼女儿,也只能掩面救不得!这就是平民百姓的苦处!童生功名看着不起眼,却是我们家必须拿到的一张护|身|符,有了这张护|身|符,我父亲可以见官不拜,可以免除徭役,我们家也能活得更像个人!”
贾宝玉傻眼了。
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个!
贾母担心贾宝玉受了惊吓,连忙搂了孙子,道:“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宝玉不怕,不怕。没事儿,没有这事儿。”
贾宝玉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傻子,虽然贾母王夫人护着他,不让他接触某些事情,可是不等于他就是个傻子。相反,他很聪明,知道邢岫烟说的必然是真话,连忙挣开了贾母的胳膊,过来跟邢岫烟作揖赔不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竟然错了,给妹妹赔不是,也多谢妹妹指点。”
邢岫烟回了一礼,口中道:“表哥言重了。这话本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小孩子知道,也请表哥宽宏大量,莫要怪我性子直说话更直才好。”
“哪里哪里,是我冒犯了妹妹家中尊长,是我的不是。”
这一节就揭过去了。
可是史湘云的好奇心却被勾了起来,她围着邢岫烟不停地追问:“外面的日子真的这么艰难吗?”
“我出生在江南,江南富庶,天下财税三成来自江南,因此朝廷重视,政治相对清明,倒是比别处好些。可如果是别处,好比说湖广之地的山区,这种事情就多了,别说是模样周正的女孩儿,就是模样清俊些的男孩都保不住。”
惹得贾母只能开口:“好了,大节下,别说这种话,怪渗人的。”
又叫传饭。
贾母这里一传饭,尤氏就起身告辞,宁国府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料理呢。
送走了尤氏,看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往旁边坐了,贾母就领着一众小辈入了席,王熙凤和李纨则在旁边伺候。
众人原以为邢岫烟小门小户出来了,对大户人家的礼数不熟,可是不想一顿饭下来,邢岫烟竟然不曾错了一丝儿,不止如此,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倒是极其优雅,显然是专门学过的。
这让众人,尤其是几位太太奶奶心中,难免又是一番嘀咕。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唯有邢夫人对这个侄女儿十分满意,因为给她长脸了。
饭毕,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起身告辞,邢岫烟就跟着邢夫人坐车回大房,才到没多久,各房的丫头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她们是来送回礼的。
邢岫烟固然是小孩子,可到底是正经客人,还是带了礼物上门的远客,因此这礼物不能太简薄。
贾母给的是四色:一对碧玉簪,一对南珠耳坠,两块尺头并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六只万事如意的金锞子。
王夫人给的也是四色:一对嵌杂宝的赤金镯子,一块玉佩,一块尺头,并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四个四季平安的金锞子。
薛姨妈给的也是四色:一个镶红宝的金项圈,一对镶金刚石的赤金虾须镯,一块尺头,并一个荷包,荷包里面也是四个金锞子。
还有李纨、王熙凤、尤氏和秦可卿的丫头,送的也是四色,都是首饰、尺头和金锞子的搭配。
邢忠看见这许多贵重礼物还不敢收,王善保家的就道:“大爷尽管收下便是。大姑娘来给我们老太太请安,长辈们本来就是要给见面礼的。既然当面没给,后头补的,自然要加倍。”
正说着,又见贾赦跟前的丫头来了,也给邢岫烟带了一块端砚、一套湖笔,一块好墨,外加整整一荷包的金锞子。
那丫头还道:“我们老爷说,这书倒是寻常,可这笔记却难得,有钱都未必借得到。姑娘费心了。我们老爷说,这笔墨砚台虽然算不得好东西,姑娘就留着顽罢。”
然后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邢忠见贾家的规矩如此,这才收了礼物,千恩万谢地带着妻子、妹妹和女儿走了。
王善保家的亲自送出去,回来之后,就对邢夫人道:“太太,大爷和二姨、三姨看着是那个样子,大姑娘却是又一个样子!看着竟然不像是太太的侄女,倒像是太太亲闺女。尤其是那通身的气派!我瞧着,竟然比宝姑娘还强些!至少宝姑娘可从来不敢跟宝二爷说这样的话!更别说是在老太太跟前。”
邢夫人道:“可不是。谁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造化,竟然投了老太太和老爷的缘!”
没有人比邢夫人自己更清楚自己在贾家是什么位置,贾母偏心,贾赦更是从来不曾把她当一回事儿,因此,她也没有指望过自己的侄女能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得多少体面。
今天贾母和贾赦都送了厚礼来,她也十分意外。不过,意外归意外,其中的根由,邢夫人却能猜到一二。
贾赦的原因就跟那丫头说的那样,因为林如海的笔记难得,也因为邢岫烟亲手抄书的诚意。
贾母的原因却要复杂许多。
打金玉良缘传开之后,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擂台就摆在了台面上,邢岫烟送的礼物是其次,真正原因还在于她捧了一波林如海和林家。邢岫烟捧了林如海和林家,也就是捧了林黛玉。对于贾母来说,这就是帮她驳斥了王夫人一直在背地里筹划的金玉良缘。
这叫贾母如何不表示?
至于王夫人和薛姨妈,一个是爱子心切,外加跟着婆母走、她手头也不缺这一点东西;另一个送上厚礼,就是为了彰显财力了。
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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