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辗转到各处的学塾偷听，后来胆子大了，就渐渐敢靠近城镇。
山下城中有个颇有名望的书院。讲一些比较深的书。有儒学也有道学。
因为书院里的学生多是想考功名的，因此讲儒学的多，讲道学的少。讲道学的是个颇有道气的老者，他推崇无为道，就是什么也不做，顺天顺地顺自然。他讲得很好，可惜对我无用，因为我是想找修炼的法门。他觉得吐纳炼丹之流都是旁门左道，不屑之。唯有无为道才是真正的大道。
因为他讲学中往往会提及一些道法书籍，我每天都去听。偶尔路过讲儒学的屋子，也在窗外听一时。
一天，书院里来了个新先生，说是才情很高，特意从外地请过来讲几日书的。
我一时好奇，就也过去偷听，发现学堂上首站着一个儒衫的男子，年轻得很，正在讲书。
屋中坐的学生不少都比他老。他竟就是那个外地来的先生？
我正纳闷，忽然两道温和的目光停在我身上。
“窗外的学生，若你想听书，请进屋来。雨下得大，恐怕会溅湿你的衣衫。”
屋内的众人愕然。
“先生，窗外廊下并没有人，是不是先生眼花了。”
他秀气的眉毛微皱，不解地看向我。
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示，和他对望片刻，转身走了。
我离开之后，心中却总惦记着这人，他并不知道自己看见的不是人，那么是一直都能看见，还是突然能看见？
会不会他和朱先生一样，大限将至。
于是我就偷偷地跟着他。
他在书院安排的小宅住。是一栋两层小楼，十分清幽。院中栽了不少我的同族。
我这一跟，倒跟出了惊喜。
他住处的书很多。书院为了讨好他，将很多珍藏的秘本搬给他看。
不仅有儒学书，还有很多道书。
我那时心气高，志向远，不想修炼成妖精，而想窥得正道，能够步上仙途。这些道书正是我遍寻而不得的东西。
我索性化回本形杵在那群同族中，趁他不备时，就去偷书看。
因为他能看见我，我要特别小心谨慎。
他的身体看起来不错，不像有病的样子。他很注意养生，饭吃得不多，很清淡，两更左右就睡，天亮便起身。
但有一样，他起床后给院里的花草浇水，只不浇我呆的那一块。
我特意变成一棵细弱的幼竹怏怏地杵在墙角，他还是不浇我。
我假装有风吹过，抖抖枝杈，簌簌，提醒他。他抬眼向我这里看了看，折身走了。
这是故意针对我。难道他看出了我的化身。我索性变成人形，大摇大摆进了他住的楼，在他眼前翘起腿坐下。再站起身，晃到左边，晃到右边，只拦在他眼前。
他该做什么做什么，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根本看不见我。
奇怪。他不是看得见么。
难道他在廊下瞧见我，只是一时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不见我正好。我可以更大胆地偷他的书看。
这天晚上书院派小童来给他送饭，食盒里有一大碗喷香的鸡汤。他正在看书，小童先把饭拿到厨房锅灶上煨着，省得凉了。我就去厨房把那碗鸡汤替他喝了。算是他不浇我的一点补偿。
小童来取饭时，发现鸡汤没了，大惊。
“公子，厨房里有鬼。”
我抹着油油的嘴打了个饱嗝。他到厨房看了看，道：“世上哪有什么鬼，可能是路上洒了吧。”
小童瘪嘴：“汤洒了怎么肉也被吃了？公子你看，这些鸡骨头上还有牙印哩，这是鬼！”
他用书敲敲小童的头：“别胡思乱想，可能汤洒了，正好引来了厨房里的耗子，把肉吃了。”
小童带着哭腔：“我罩了纱笼的，耗子哪有这么大的门牙。”
他不以为意地道：“那就是野猫。猫可精得很，会掀纱笼。别当回事了。就当我喝了。”
我摸着肚子在一旁看，彻底认定他现在的确看不到我了。
这人还什么知名文士，明明有些蠢么。
次日，我跟着他去书院。半路上，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小道士，攥着一把浮尘，杀气腾腾地拦住他：“施主，你身上有妖气！”
小道士大概也就十五六岁，道袍簇新，雄赳赳气昂昂的，一张怪精致的脸板得怪吓人。
他含笑道：“小道长可能看错了。我在书院中教书，与圣人书为伍，鬼魅不侵。怎么会有妖气？”
小道士眼神坚定：“绝不可能错！我感到，这个妖物就在附近！”眼光森森地扫视，手还装模作样地捏了个诀。
没错，其实我就在他眼前站着。可这个小道士是个半吊子，只能察到一点灵气而已。其他的全在虚张声势。
我就站着不动，小道士摆了半天姿势，皱起心忧苍生的眉头：“不可能啊，妖气就在附近，为什么我找不到呢？”
他道：“小道长，在下赶着去书院，若没结果，不如来日再叙吧。”
小道士甩甩拂尘，肃然道：“也罢，贫道道号南知，奉师命下山，会在城里五福客栈住几日。公子如果察觉到什么不对，请立刻来找我。”在衣袋里掏了两下，掏出一叠符纸，一把香。
“这些符贴在家宅门窗处。这把香可驱邪避凶。”
他抬手从袖子中取出一块碎银：“那么小道长，这点香资，就当结个善缘。”
小道士挺着胸脯推开他的手：“公子，驱邪除魔是我们苍南派弟子应做的事！我们从不以这些敛财！”
单掌立在胸前，行了一礼。昂然地走了。
苍南派，就是那个迫害得方圆几百里的灵妖背井离乡的门派。
我打了个哆嗦，幸亏我遇见的是个半吊子的苍南弟子……
他将纸符和香收进袖中，到了书院，他先到侧厢房中挑选要讲的书册，进门之后，他把符纸和香包在汗巾中，丢进了纸篓。
“这几天，你还是只呆在小院那边，不要出门吧。说不定苍南派等阶高的弟子和长老也在城内。”
我呆呆呆呆呆……
呆看着他望向我的温和双眼。
“你想看什么书，我那里没有的，我从书院带给你。”
“你……你看得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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