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虞道君看了看我肩头的包袱:“北叶,你要出远门?”
我道:“是啊,最近天色晴好,适合出游。”
他又问:“那门上的这个纸条……”我面不改色地将条子撕下来:“贴着玩玩。”
太虞道君笑了两声:“是么,我还道,我算是最先来的,正好我新近想在凡间置办一座洞府。”
我道:“这地方穷山恶水的,恐怕道君住不惯啊。”
太虞道君扬一扬眉:“那,我们凑巧过来,北叶你不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我只得取下肩上的包袱,推开大门:“请。”
淮聆抓住了子疏的袖头:“道君,小神与上清仙君就先……”
我瞧着他那只手,心里不是滋味。就算情真意切,用得着在我这个前夫面前屡次拉拉扯扯以示亲热么。
我假笑道:“如果东川水君和上清仙君不嫌弃,也请一起进来吃杯茶吧。”
淮聆刚要说什么,子疏道:“也罢,叨扰青竹君了。”
我将三位让进正厅,有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乱了点。”
方才我翻找东西,将洞府里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几张椅子上搁着锅子书册笔墨,我胡乱将东西拢了拢,暂时丢到屏风后的书房去。太虞道君和淮聆这才拉开椅子坐了。
太虞道君端起桌上的一口小鼎抚摸:“北叶,炼丹的器具你倒置办了不少。”
我道:“还好还好,略微收集一二而已。”一听他提到炼丹二字,不由一阵心虚。
这样心虚,就到处找不到泡茶的家伙。我正在衣柜处翻找,忽然嗅到一阵茶香,子疏端着茶盘从炼丹室出来。
“青竹君,我见你找不到茶具,就想你可能又将茶叶与茶具都放到药柜里了。”
我一阵汗颜。
子疏已将茶摆到桌上,手指一弹,桌上堆的丹炉书册各自向着丹室和书架飞去。
我走到桌边,斟茶。子疏这才坐下。
太虞道君接过茶:“怎么,北叶你和子疏好像很熟?”
我含糊答道:“差不多吧。”
子疏托着茶杯,淡淡道:“我和青竹君,曾做过仙侣。”
淮聆的脸色已经和茶水差不多了。
我接着说:“不过,现在已经分了。好聚好散。”
子疏跟着笑了笑。原本有些尴尬的事情,这么坦坦荡荡地一说,反倒没什么了。
太虞道君目光灼灼,表情玩味。
“原来如此,那正好,刚刚子疏说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万一要看着子疏的情面,放你一马,这些年,我岂不是很冤枉。现在看来,不用了。”用手指轻轻敲敲桌面,“北叶,当年我们的那笔账,是不是该算一算了?”
我的手顿时抖了一下。果然,欠了的,就躲不掉。
“那都是年轻时不懂事,望道君大人有大量,宽恕小神。”
太虞道君摇头:“那时本君也很年轻,受了无比深重的创伤。身体的伤痛可以愈合,但心中伤,却痛了很久啊。”
子疏和淮聆看我的目光忽然奇怪起来。
我硬着头皮道:“敢问道君想让小神怎么赔?”
太虞道君深不见底的双瞳紧盯着我:“你觉得,你应该怎么赔?”
我犹豫了一下:“我……我可以炼十炉丹,赔偿道君。”
太虞道君幽幽地说:“难道十炉丹,就能够赔偿一个少年被玩弄的感情?”
扑——淮聆的手一抖,口中的茶喷了一桌。
我不由得怅然。我这一生中,欠过三个人的恩情,其中之一,就是如今的太虞道君,现在的南知。
我本应是慎州地界的一棵平常的竹子,长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坡上。一千多年前,凡间的两个修道门派互殴,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灭了门。被灭的那个门派的一人带着门派内的宝物逃跑,途径这个山坡时,就将宝物埋在了竹林中。
宝物埋藏处的旁边,恰好有一只还没出土的竹笋,就是我。
那件宝物,是一枚灵丹。
埋宝物的那人一时仓促,没有发现装灵丹的瓷瓶裂了。灵丹的灵气顺着裂缝向外渗透,被我一点点吸收。我的根须终于弄裂了瓷瓶,整枚灵丹全部被我吞食。
于是,我就有了灵识,可以化形。
林中见识多的鸟雀告诉我,我虽已化形,但只是一团灵魄,说不定哪天被雷一劈就会形神俱灭,如果想要长久活下去,必须修炼。
修炼成精的山野灵魅很多,可我所在的一带偏偏没有,找不到可以请教的对象。
因为几百里外,有一个很强的修真门派,附近的精怪差不多被他们灭光了,能活命的,也不敢在此久留。
鸟雀说,如果我想修炼,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那个门派中偷他们修炼的书册。他们的书册都是成仙的方法,比修炼成妖精还要好很多。
这些方法只有人才懂,因为人识字。
我便每天偷偷地去山坡附近村庄里的学塾窗外,偷听先生讲课,学习认字。
那学塾中的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儒生,姓朱,眉目慈和,讲起书来摇头晃脑的。
我跟着学了认字,写字。到了冬天落雪的时候,我已经会背几篇文章。
那天,学塾下课,我正要离开,那朱先生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你这孩子,冬天穿这么少,不冷么?”
我吓了一跳。明明寻常凡人看不见我,我才敢光明正大地偷听,没想到他居然能看到。
他抓着我:“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在村里没见过你?”
我结结巴巴说:“我,我家在那边山上。”
他哦了一声,对我说:“你跟我来。”
我能感觉出他没有恶意,就跟着他走。
他带着我走到一个小院前,开了门让我进去。又带我进了屋。
屋内的炭盆燃起火,我怕火,但又觉得暖和,拖着一只小板凳一点点挪近火盆。
朱先生在衣柜中翻了翻,找出一叠衣服丢给我。
“你先穿上吧。”
是凡人孩童的衣服,我不太会穿,朱先生帮我整好衣襟,绑好衣带,叹了口气。
“还是大了,这是我孙子的衣服。他几年前就死了。还有我的儿子儿媳,老伴。因为瘟疫。只有我这个老头子扛住了。”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走到桌边,向我招招手。
“到这边来。”
桌上铺好了纸,他在砚台里磨了点墨。
“你听书很久了吧。只用树棍,练不好握笔。”
他把着我的手,提起笔,蘸上墨,写了几个字,松开手,皱眉捋了捋胡须。
“你现在握笔的姿势尚可。这本书,你从第一页,抄到第三页。”
我努力地抄啊抄啊抄,朱先生去灶台边做饭。
那是我吃得第一顿饭。
热腾腾的鸡汤很美味。
但是,吃完饭后,朱先生说要送我回家,我很惶恐。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不是凡人的小孩而是竹子。
所以趁他去洗碗的时候,我脱下他给我的衣服,逃之夭夭。
我在山上躲了好久,才敢又偷偷到学塾去。讲书的先生已换了一个瘦瘦的黄脸中年男子。
朱先生死了。
我听见村民在议论。
“……就觉得他最近不对劲,有一天还神神叨叨地一个人在屋里说话,好像身边跟了个人似的。”
“不是发癔症就是撞见什么了,大限快到了才能看见平常看不见的。”
……
我再也没去那个学塾里听过书。
那碗鸡汤的香味我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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