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已进入凛冽的深秋。
莫名其妙的怪病日益严重,大批人因尿血和腹泻死去。罗马人从惊惶转而怨恨。
城中出现风言风语,谣称尼禄的继位不符合神的意旨,神明便以怪异的疾病和治不好的洪水来惩罚罗马。
然而,祸不单行的是,蛰伏多日的洪水冲垮堤岸,淹没了新庄园山下的街道和商铺。
由于这些房舍在冠名上属于尼禄,尼禄就必须负担房屋和堤岸的修缮费用。这项支出十分庞大。
尼禄忙碌得焦头烂额。民众的谴责和经济的负担让他受到双重的挫折。
作为行政官,他要去看望罹患怪病的病人。这是政客象征性的慰问,可以安抚民众的情绪。
临近出门,尼禄套上皮靴,系紧羊绒斗篷的领口。奴隶用胶纸粘掉他斗篷上的细灰,朝他的一头卷发喷洒丁香的蒸馏水。
门外的庭院里,车夫用刷子梳顺马鬃,往马车的车轴里添加润滑用的油脂。
屋里的大理石壁炉烧得正旺,明烈的火光盈满卧室,热意无孔不入。
门口传来铁靴踩地的铮铮响动。尼禄顿住动作,心有小虫爬过般的轻痒。
自那天在树上的交颈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粘稠了许多。
他微微侧脸,金棕色的眼瞳移到眼角,一下子就看到头发还湿着的罗德。
罗德刚刚洗完澡,脸上还挂着水珠,嘴唇红得宛如烈火。他的黑眼睛湿漉漉的,一缕缕的黑发滴着水,黏紧黑衣,好象黑墨滴进黑墨里。
“我准备好了。”他拿起他的长剑,飞快地检查一下,稳稳地套进剑鞘里。
年轻的女奴不停地偷瞄他。尼禄打个手势让所有奴隶退下。
“我们要再去一趟贫民区。”尼禄扣好靴子上的扣子,“给那些病患送一些钱币和延缓死亡的药物。”
罗德将剑鞘系在腰间,“现在的罗马就象一颗从根开始蔫掉的病草。过了这么久,那群号称名医的家伙们还是束手无措。”
尼禄忧郁地说:“目前他们只能判断这是一种慢性病,可能与食物和饮水有关。但具体的病因还不能确定。”
罗德倚剑而站,水珠顺着他明朗的下颚滴落,十分严酷的模样。
“走吧。”他用下巴指了指外面。
“现在还不行。”尼禄说,“车夫还在装药草和钱箱,我们得再等一会儿。”
罗德向外瞧一眼,本来按住剑柄的右手又撤了下来。
他朝壁炉里加几根木炭,站在旁边烤火。火风扑面,吹动他乌黑的湿发。
罗德沉默良久,脸色冷峻地说:“听说您的商铺和房屋都被洪水淹没了……”
他盯着火焰,眸子里倒映出两枚火光。
尼禄面露郁色,沉重地应道:“很不幸,我赔进去手头上的全部钱财,还向我的母亲借了一些钱。房产的冠名先让我享受荣光,再让我遭受飞来横祸。”
罗德沉思一会,剪影象一尊锤炼的铁石一样嵌进金红的火光之中。
“还记得您之前的占卜吗?”他神情冷然地说,“占卜师给出两个神谕,其中一个就是水会给您带来灾祸……”
尼禄怔忡一下。
“被投毒的浴池水、在去塞浦路斯的海上遭遇海盗、掉进天井感染疟疾,再到现在这场让您负债的洪水……”罗德一件件数着,“您的一切劫难都与水有关。”
被印证的预言使尼禄心生忧惧。他踩着皮靴,沉沉地走到罗德身边。
明艳的火光象金片一样贴上他忧郁的脸。罗德能闻到尼禄丝袍上丁香的清香。
尼禄垂着眼睛说:“多么可怕的巧合……”
“这不是巧合,而是定数。”罗德斜斜地瞥视他,“或许决定您命运的那三个人也是真的存在。”
尼禄注视着火焰,瞳中的光点象幻影一样跳跃。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罗德胡乱地拨弄头发,甩出几串泛射火光的水珠。他的长头发很浓厚,不容易变干,浸湿之后就温顺地垂坠着,使他有一种阴柔美。
他撩开挡着视野的鬓发,尼禄的那双熠熠闪光的棕眼睛就闯过来。
两人的视线象擦出火花的刀剑一样碰撞在一起。
一个对视就能让气氛陡然胶黏。
尼禄浅棕色的眼睛被红光斜照,好象通明的玻璃,呈现出奇异的金红色。他的面颊隐约羞红,眼白因为连续熬夜而布满血丝,有一些憔悴。
罗德盯着他的金眼睛,忽然说:“上次的故事还没读完。”
尼禄愣一下,“是那个被父母挖掉双眼的米诺斯吗?”
“他有着一对黄金般的眼睛。”罗德说,“我想听听他的结局。”
于是尼禄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本故事书。
写满文字的羊皮卷已经泛黄,边角皱巴巴的,裂纹象叶脉一样支展在书卷上。这是一本年月已久的羊皮卷。
尼禄拂去卷面上的灰尘,板正的希腊文在褶皱的黄皮上显现出来。
“这是最流行的希腊故事书,罗马每一座别墅的书柜里都会藏着这本书。要学习希腊语的贵族们几乎人手一本。”尼禄说。
罗德将后背倚靠着墙,饶有兴致的模样。
尼禄挖出一勺羊脂膏,涂抹书卷的裂纹。他找到上次的位置,用拉丁语念道:
『可怜的米诺斯被挖掉了双眼。他的父母对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为了弥补没有眼睛的缺陷,就以极其残酷的方式去训练他。
他们把米诺斯丢进狼群聚居的森林里,逼迫他听辨狼嚎的方向以逃命;让他在每顿饭前嗅闻食物,说出每一种食材和调料;还训练他巧妙地扇风,利用反弹回来的风判断东西的尺寸和位置。
这对父母就以这种令人畏惧的方式去爱他们的儿子。』
尼禄稍作停顿,继续念道:
『在没有视觉的生活中,米诺斯的其他感官就对外界极其敏感。他的浑身仿佛被覆上一层神经密布的薄膜,敏感得就象蜗牛的触角。细腻的他能感受到环境中的每一丝变动。
在父母的驱策下,米诺斯学习了文字和演讲,他才华过人。
然而,身体上的不健全,使他有着悲观而阴郁的性格。他每天生活在黑暗中,几乎足不出户,体格十分柔弱,连稍微重一点的刀剑都提不起来……』
罗德听到这儿,忽然出声说:“象你。”
尼禄怔了怔,脸庞羞得更红。稚气未脱的他揉两下鼻子,浅褐色的雀斑淡淡地分布在上面。
他往下念道:
『米诺斯成年之后,国王夫妇仍然象绳索一样束缚着儿子。他们一直渴望米诺斯能够学习骑射和游泳,增强武力,将来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国王。
正逢此时,众神之父朱庇特降下恩泽,赠给人们一座特殊的别墅。
这座来自神界的别墅完全由镜子建造:
穹顶由无数小镜块拼接而成,墙壁是大镜子,廊柱、天花板、地板、楼梯都是明亮的镜子制成;房间里的床和桌子,甚至连餐盘花瓶、吃饭用的刀叉勺子,通通都是镜子。
朱庇特扬言,只要有人能在镜子别墅里单独住一年、并且安然无恙的话,就会赏赐他所向披靡的勇猛和武力,并让他成为镜子别墅独一无二的主人。只有经过别墅主人的允许,外人才允许在别墅里进出……』
罗德来了兴致,明丽的眉眼微微弯起。
『人们对此趋之若鹜,都想拥有所向无敌的力量。
国王夫妇看到这个机会,更是喜悦无比。他们果断将米诺斯送到别墅。
大多数人仅仅是走近镜子别墅,就会被无数镜片所映照出的无数太阳刺伤眼睛,他们只好选择放弃。
剩下的人好不容易走进别墅,就被无数重复的镜影搞昏了头。
他们时常被尖锐的桌角戳伤,连镜子饭桌上的镜子餐盘都找不到,一些人因为忍受不了寂寞而放弃,更多人则是被混乱的视野逼到发疯……』
尼禄在此处略做思考,接着读道:
『就这样,米诺斯因为没有眼睛的优势,安静地在别墅里住了一年。朱庇特遵守诺言,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武力和勇敢。无人能打败这个身负神恩的青年。
他被挖掉眼睛的噩运,反而成为他的幸运……』
尼禄忍不住中断朗读,轻叹道:“他可真是个悲惨又走运的家伙。”
罗德站直身体,被火烤得半干的头发凌乱地翘起来。
他利落地拨开鬓发,双唇深沉地抿合,良久后才开口道:“他戏剧性的经历值得您去思索。”
尼禄抬起头,视线在碰到罗德时,产生来自本能的柔软。
“什么意思?”他问。
“米诺斯被挖眼睛的灾祸转变为他的福泽。”罗德说,“就象当时您遭遇海盗却避免买到假橄榄一样。”
尼禄愣了愣,思绪飞快地倒回到过去。他犀利地说:“也象我这次幸运地取得房产的冠名,却又因为它而负债一样。”
“说不定这场洪水会在某一天再次转变为您的福泽。”罗德发出轻微的喟叹。
尼禄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变得乐观一些吗?”
“不。”罗德轻笑道,“既然命运是阴晴不定的家伙,那么一直乐观和一直悲观都是愚蠢的。”
这时,奴隶走过来,告诉主人该出发了。
两人再次中止了这个故事,动身前往贫民区。
……
贫民区的病情令人触目惊心。
这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症状。病人们面如菜色,走路时身体摇晃,僵硬得象行走的木乃伊。他们的皮肤上长着红疹,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有些严重的腹痛难忍,呕出一滩破碎的、蓝绿色的呕吐物,脸色象骨灰一样灰白。
贫民区的街道十分肮脏,下水道口长满青苔和黏虫,还有老鼠窜来窜去。
买不起皂角的贫民只好用尿液清洗衣服,他们会在装衣服的盆中灌满尿液,然后在上面踩。整条街都蔓延着难闻的异味。
尼禄和罗德走进坑坑洼洼的街道,病情还不严重的人夹道欢迎。
生着病的他们尽力去欢呼,抛给两人花生和月桂树叶。这是贫民们最值钱的东西。
有的幼童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去捡掉落的花生粒来吃。
一只瘦小的老鼠从尼禄脚边倏地飞窜过去。
尼禄的嘴角抽了抽,脸色暗沉地说:“潘多拉魔盒里的怪物似乎都跑到了这里,这里连每一口空气都是贫贱的。”
罗德打量四周,严肃地说:“这些病人就象中了毒一样!”
尼禄让随行的奴隶们分散药和钱。
贫民恭敬地双手接过。他们穿着的衣服比尼禄的奴隶还要破旧很多。
罗德踩碎一路花生,目光向街边扫视过去。他看到一连串简陋的厨具和零散的调料。
——贫民所住的公寓很小,没有配备厨房。妇女们只得在街边摆上炉灶,生火做饭。
突然,罗德的视线定格在一处,一贯沉着的黑眼睛迸发出惊骇的闪光。
炉灶上洒有一些幽幽的蓝白色晶粒。那是人们吃的食盐,如今却象发霉一样,呈现出浅淡而诡异的蓝绿色。
罗德熟悉这种颜色怪异的食盐。
他曾经在军营里领到过这样的军饷,当时还获得了一枚金币的补偿。
他的双脚象被抵挡的剑锋一样僵持不动。
尼禄随即发现他有异常,担心地问:“怎么了?”
罗德紧盯食盐,神情深重地说:“等我一下。”
他迅速钻进人群,速度之快宛如一道乍现后又隐于阴云的闪电。
尼禄连忙扒开人群跟过去,脸色因为焦急而涨红。
罗德站到炉灶旁,捏起一撮蓝绿色的盐晶,凑近鼻子轻闻一下。这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海腥味。
在人声嘈杂中,尼禄穿过层层人墙,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罗德的手臂。
他急得一头汗,满面潮红,嘴唇难以抑制地颤抖。
罗德刮一下他汗津津的鼻子,笑道:“担心了?”
尼禄害羞起来,觉得鼻梁上火辣辣的。他被罗德这么一刮,思绪有点迷离,眼睛四处乱飘。
在无意瞥到蓝绿的盐粒时,他惊疑地愣住了。
罗德了然。他指了指那堆盐晶说:“这个是私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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