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像生意使奥托家族获得一大笔收入。这个跌入谷底的家族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安东尼嘴里嚼着茴香叶,乐呵呵地哼着歌儿。他熏香新买来的红衣服,以熨石熨烫。
被熨烫着的衣服是经过改良的裙袍,裙摆上挂着一串流苏。丝质的红裙在烛光下漫射出游离的光,它的尺寸根据安东尼的身材定制。
微冷的夜风吹过百叶窗,挂烫着的红裙骤然飘摇,象一只上蹿下跳的幽灵。
安东尼放下熨石,一脸满意地欣赏一会。
他转向铜镜,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副耳环,对着镜子戴到薄薄的耳垂上。
那双墨蓝色的眼珠一移,安东尼就在镜中瞥到了他的兄长。鲜红的烛光倒映在他眼底,象一张隐遁在海底的血红鲨口。
一个浮夸的微笑拱进他粉腻的脸庞。
门希倚着门框,对着弟弟的镜像叹口气,“你又要去剧场了?”
“当然!”安东尼喜笑颜开,“去剧场享受女孩们的掌声和欢呼!那些贵族少女们简直为我精湛的表演而神魂颠倒。她们送我礼物,还会在表演结束后牵我的手去她们的闺房……”
门希不屑一顾,沉重地告诫道:“这是身份低贱的演员才该做的事情……哗众取宠……”
“这是我最大的爱好,亲爱的哥哥!”安东尼拨弄一下耳环,以撒娇的口吻说,“我敢保证,我是罗马城里最受追捧的反串演员!”
奴隶端着脂粉盒走来,朝安东尼脸颊上扫大麦粗粉和鹿角根粉。这能使他的肤色显得润白。
门希走进来,扯了扯熨烫良好的裙袍,疑问道:“这件裙子是用丝国进口的绸缎做的,一定花费了不少钱吧?”
“我可是用自己的钱买的!”安东尼闭着眼睛说。奴隶用墨鱼的墨液为他描画眼线。
他歪嘴笑着,眼角被勾画得上翘,“多亏你向神庙举荐我。我这次赚了不少钱,还挽回了一些名誉。我的资产已经能允许我养马,我就要重新成为一名骑士了!”
安东尼套紧假发,金黄的波浪卷象麦穗一样扫在他脸侧。
奴隶将一颗仿冒的美人痣敷贴在他的嘴角。这种圆而黑的假痣特别受罗马贵妇的欢迎。
门希沉定地站立,眼角的鱼尾纹象树木的层层枝杈一样伸下去。
“我接到奴隶的口信,茱莉娅过些时日要来拜访我。”他森然地说,“她说要向我汇报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茱莉娅?”安东尼照着镜子,调整一下假痣的位置,“就是上次祭祀仪式里那个领头的圣女?如果我没记错,她的资历应该是神庙里最老的。”
门希点点头,“我担任大祭司的时候曾经提拔过她,她一直对我感恩戴德。你这次能揽到这笔铜像生意,与她不无关系……”
安东尼拿起一盒口红,漫不经心地问:“她要给你什么消息?”
门希凛然,睁大的眼睛微红,连带着眼纹都在颤抖,“为了保密,她没有对奴隶多说。她只提到看见一个和……和泰勒斯长得极像的年轻人……”
他的脸颊青白,心情五味杂陈。那是一个他极不愿意念出口的名字。
“她确定没有看错?”安东尼悠闲地涂着口红,“霸道的卡里古拉总让最爱的亲卫带着面罩,很少有人窥见过泰勒斯的容貌,就连我都没有。”
门希呼吸一屏,腿脚如扎根似的往下沉坠,这一瞬间他心痛得宛如千疮百孔。
他顿了很久,僵硬地挪着嘴唇说:“……茱莉娅不是轻率的人。身为大贞女的她冒着遭人诟病的风险,执意要悄悄拜访我,一定不是随口一说。”
“你可不要掉以轻心!我的哥哥……”安东尼斜斜地瞥过去。
他的嘴唇艳红,蓝眼睛陷进孔雀石磨制的蓝眼影里,象一滩覆盖在眼窝的淤青。精致的妆容使他像极了一个妇女。
安东尼谨慎地说:“你别忘了,她当年靠出卖同僚才获得大贞女的位置。谁敢保证她不会为了利益再次出卖你?!”
门希神色阴晦,久久纹丝不动,象中了诅咒一样化成一块石头。
……
阿格里皮娜与克劳狄乌斯的婚讯从天而降。
近亲结婚的消息,象突然从山口迸出来的火山灰,席卷整个罗马。
尼禄得知母亲的婚讯时,正伏在书桌上阅读堆积如山的公文。
震惊使周围的环境于一瞬间变得无声。
通报消息的奴隶就跪在脚边,金属刻笔洇开一片墨水。泛起白雾的视野被银色的额发打散,眼前是满窗青绿,阳光象沙子一样流进榕树的叶缝。
尼禄恍惚地盯着窗子,神情很迷茫。他象失去方向一样呆愣着,迷惑地眯起眼睛。
在终于反应过来后,惊诧的表情象山体崩裂一样在他脸上开裂,苍白的眼睑泛起愠红色。
“毒蛇一样的女人……不知廉耻的母亲……”尼禄红着眼睛说,“她是生而为桂冠和宝座的妓|女!”
报信的奴隶战战兢兢地跪着,迟迟不敢动。
尼禄的神情十分阴森,气色变得如阴霾一样灰白。他动起刻笔,在羊皮纸上沙沙写着字。
“你去给她回话……”他边写边说,“罗马已经送走了一个以娼|妓为名的麦瑟琳娜,更不需要一个以乱|伦为名的阿格里皮娜!我以有她这个母亲而感到羞耻……”
罗德站在门口,冷清的目光象黑纱一样飘进来。
“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他警戒地说。
尼禄翻涌的愠怒象被缰绳勒住似的停止。
罗德端着一杯牛奶,上面洒着几根藏红花。他乌黑的鬓发尽挂耳后,显露出明犀的下巴。
尼禄心有雀动。
罗德冷静地走近,节节分明的手指钳紧银杯,“这些侮辱性的词句恐怕毫无用处,您的母亲绝不会撤回结婚的决定。”
尼禄的声音有些抑郁,“她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她的母爱就象一条摆脱不掉的、粗壮的蟒蛇,从我出生之时就在从头到脚地缠缚着我。”
罗德顿一下,一丝自嘲蹿上他的唇角。他坐上窗台,硬挺的剪影被捆在窗框之内,榕树的青绿在他背后浮游。
“这算什么……”他喝一口牛奶,平静地说,“我连母亲都没有。”
本来很愤懑的尼禄沉默了。他神色郑重,胸口涌起一阵酸涩,以复杂的眼神凝视罗德。
他小心地开口:“你记得她的样子吗?”
罗德嗤笑,“我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她似乎在生下我之后,就从这个世上凭空消失了……”
他轻晃着银杯,语气依旧坚|挺,“我曾无数次向我的养父问起她。但他总是躲闪,从不回答这个问题。”
尼禄哽住。他幽幽地抬眼,几缕弯曲的银发散下来,样子十分低落。
罗德看见他颤动的喉结,不以为意地笑笑:“少矫情!”
他侧过身,一个健步就跨到窗外的榕树枝杈上。他引人瞩目的五官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之下。
“上来!”他冲尼禄扬起一个明朗的微笑。
尼禄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到他身边。
在家办公的尼禄穿着随意的白睡衣,赤着脚。他坐下来时衣摆刚刚及膝,露出两截苍白而有力的小腿,在树枝下灵巧地晃荡着。
罗德嫌脚上的铁靴太沉,索性将靴子蹬掉,也打着赤脚。
富有朝气的青光晕染尼禄的睡衣,他鼻梁处的淡淡雀斑在光线下毕露。
“我的新庄园里放着很多名贵的雕像和宝石。”他晃着小腿说,“那些东西价值连城,对于惯于偷盗的窃贼来说就象是一块肥美的鲜肉。”
罗德建议道:“您可以单挖一处地窖来存放那些麻烦的东西,既然您不常住那里。”
尼禄点头思考着,晃摆的脚不经意撞到罗德的脚踝,产生一些疼痛。
他象被烫到一样撤回脚,红着脸脱口而出:“哦真对不起……”
罗德移到唇边的牛奶又放下,盯着他充满歉意的眼睛,饶有兴致的模样。
他认真地说:“看来您很害怕与我有肢体接触。”
尼禄心虚起来。他的手不由地抓紧树枝,躲闪的双眼埋于额发之下。他在死守着一个寄托身心的秘密。
罗德端着牛奶,悄然地凑近一些。他漆黑的羽睫和红唇就停在尼禄逐渐染红的耳鬓。
他以飘忽的语气说:“您厌恶我,对吗?”
“怎么可能?!”尼禄慌忙否认,“我非常欣赏你,我以我的全部身心以及灵魂发誓……”
他脸颊发热,两只光裸的小腿绞在一起,在轻微地发抖。情感上的卑微,象一叶障目一样,使他无视自己身份的尊贵。
“我只是不想冒犯你……”他低语道,“我不想让你讨厌我……”
罗德笑了笑,挽过他颤抖的手臂,倾身贴上去。他几乎将后脑抵在尼禄前肩,瀑布一般的黑发倾泻在尼禄的脊背,尼禄感觉如有千钧压顶般的重量。
罗德在他耳边轻语,低沉的嗓音象一颗罂粟一样生长在耳边:“可是冒犯我本来就是您的权力……”
他伸过脚,与尼禄苍白的脚相抵。他用微弯的脚趾去来回磨蹭尼禄的脚底,再顺着他纤细的脚踝一点点上移,勾勒出骨骼的形状;最后以脚背慢慢滑向他的小腿肚。
亲昵的触碰引起阵阵战栗,尼禄的小腿肌肉隆起,脚趾象激灵一样蜷起。
暧昧的情愫象月亮周围的一圈清朦的月晕,比月亮本身还要撩人。
罗德听到尼禄逐渐紊乱的呼吸,面露一点狡猾,嘴角有坏坏的微笑,“您又在害怕了。”
尼禄努力压制着呼吸。
罗德撤回折磨人的脚,歪过头,洁净的前额蹭到尼禄的下颚。柔顺的黑发揉进银色卷发的罅隙里。
庭院之外便是罗马繁忙的商铺,马车的碾压声和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此时细碎的阳光洒落在身上,鼻尖下是清苦的树叶味,榕树巨大的荫蔽将一切尘光挡在外面。
尼禄低着头不敢说话,因为羞涩和卑微;阅人无数的罗德知道他的心思,主动将头靠进他的颈窝,什么也不说。俗世之中有这一瞬,他们享受到安宁的交颈。
“您刚才就在冒犯我,但我并不会讨厌。”罗德轻柔地说。他靠着尼禄的前肩,声音从下方悠悠传来。
尼禄心潮翻涌。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往下偷瞄罗德的脸庞,卑下地问:“为……为什么?”
罗德侧了侧脸,坚硬的睫毛戳进尼禄的皮肉,带来略疼的刺痒。
“因为我是你的。”他的声音有点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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