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并不好过。
海盗将两人丢在甲板上,不给他们任何食物,只给一点少得可怜的淡水。
娇生惯养的尼禄已经有了脱水的迹象。
到了深夜,寒雾象冰一样冻在整个海面。空气凛冽得仿若冰霜,只要吸一口,那股寒意就能从鼻尖涌进,顺着血管一路结冰到脚底。
尼禄蜷坐在罗德身边,冷得直发抖。他的嘴唇干枯发白,象结了一层白霜。他耷拉着眼皮,长睫之下的眼珠毫无神采,好象也冻结成了冰。
“我要死了……罗德……”尼禄呵着气说。
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说起话时有白汽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罗德象被刺痛似的揪起眉头,“别说这种话!”他被什么情绪触动,那口气近乎是在训斥了。
尼禄打量到他不太好看的脸色,很乖地闭上嘴。
他冷得不由地抱紧双臂,两排牙齿轻碰。他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手,神色委屈地看着罗德,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我的手快冻掉了……你给我暖暖吧……罗德……”
罗德摘掉皮手套,努力捂热他的双手。尼禄的手已经冻僵,呈现出死气沉沉的青紫色,就象暖不热的金属。
罗德捏了捏他僵硬的手指,问道:“你的手怎么象冰块一样?”
尼禄开始意识模糊,视野象是被罩上一层纱,非常的不清晰。他下意识倒在罗德肩上,抱着他的手臂,软绵绵地说:“我从小手脚就冷……夏天也是这样……”
他越说声音越小,眼帘渐渐阖上,十分虚弱。
罗德用力拍两下他的脸颊,“现在还不能睡!”
尼禄慢慢睁开眼,说话带着颤抖的气音,“我太冷了……罗德……”
“我知道。”罗德系紧他斗篷的领口,“再坚持一下!明天清晨我们就可以走了。”
尼禄移动一下眼珠,看到夜空中的月亮。心绪敏感的他气质阴郁,眼里流动着忧伤的意味。
他抖着双唇说:“看见那个月亮没有?我的脑袋就象它一样冷……”
罗德将皮甲脱下,为尼禄套上。他身上就只剩一件黑色的薄单衣。
“好点没?”他扯一下乱飞的头发问。
“不行……我还是冷……”尼禄意识朦胧,脑中的话不经过思考就游离在嘴边。
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从头开始慢慢结冰,灵魂在一点点往外拉扯;就象一颗病了的树,从叶子变黄开始,缓慢腐烂到树根。
尼禄嘴唇干裂,说出的话也苦涩极了:“我觉得我会死,罗德……我会死在你的身边……”
“我不会让您死的!”罗德倏地握紧他的手,笃然不移地说,“我会保护您的!”
他的语气多少带点急切。他一把搂住尼禄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往怀里一送。
于是尼禄就绵软地贴在他的胸前。
尼禄的感官变得敏感。他感受到隔着衣料透过来的、象温水一样的温度,也能闻到他身上的皂角味,象柑橘一样清爽。他能看到他衣料的细小缝隙,甚至能透过层层血肉听见他沉缓的心跳。
他太过于在意这一刻,以至于能记住所有细节。
罗德低下头,下巴随之嵌进他的银发,“这样呢?”
尼禄没有回答。他微微抬头,这个动作使他的额头与罗德的下巴相抵。
他小心地磨蹭一小下,罗德无暇打理的、短硬的胡茬就使他刺痒无比。
那是成熟而雄性的标志。
其实尼禄依旧很冷。但他没有说。
感知是幽阒而主观的东西。有些感觉只能心知,说不出口。
……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跃出海平线,果然有一艘商船从远处驶来。
海盗头领激动得蹬上桅杆,拽着桅绳大喊大叫。他时不时扶一下快掉下来的青铜面具,动作夸张地欢呼,象一个表演丑剧的滑稽演员。
他那些脏兮兮的手下更为疯狂,涌上甲板乱蹦乱跳,象一群欢乐的黑蚂蚁。
罗德一夜未睡,右手始终按住剑柄,永远都是一触即发的样子。
尼禄蜷缩在他腿上,全身都包裹着皮甲,只露出一顶毛茸茸的卷发。
他还在睡觉,呼吸均匀而稳定。
他已经捱过这一劫。
正如罗德所说,商船防护并不严格,船上只有长途跋涉的、疲惫的奴隶和水手。
海盗轻易就拿下整条商船。他们劫掠到价格堪比黄金的丝绸、以及贝壳装饰的花瓶雕像。船上的奴隶自然也成了他们的所有物。
头领高兴得忘乎所以。他命令手下在商船的桅杆上挂满丝绸。
亮面的红丝绸在碧海上空飘扬,好象天神的一缕血坠落到海面。
罗德叫醒尼禄,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扶着他站起来。
尼禄已经极为衰弱了。他没有力气说话,双腿打着晃,眼前总有一团黑雾。
头领拽步晃到他们面前,手上提着一些羊毛毯和肉干。
“你们自由了!”他大发善心地说,“这算是我给你们的送别礼。”
尼禄冷嗤一声。这声嗤笑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头晕目眩,腿脚晃荡一下。
“噢!瞧瞧这个倔强的孩子!”头领笑着说,“不过……谁在年轻时能没有一点脾气呢?!”
罗德瞟一眼不远处的商船,带着漠视的眼光抬手一指,“叫你的手下扯掉那些丝绸,潜伏的兵船们最喜欢海盗大摇大摆地展示战利品。”
头领目光炯炯,“我敢用性命打赌,你绝对是个经历过海浪的人!你一定有一段满沾盐粒和鱼腥的过去!”
罗德轻蔑地一笑。他很不驯顺地扬起头,高挺的鼻梁有极英朗的侧影,那线条刚极易折了。
“都是些垃圾般的过去,”他神色冷峻地说,“不值一提!”
头领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面具之下的两只小眼放射出可谓犀利的精光。
他放缓语气,以认真的口气自我介绍道:“我叫韦尔巴。”
他在罗德的胸口上捶了一拳,“真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你!”
罗德面色冷漠。
“他可不想再见到你!”尼禄本着仅有的意识,气恼地喊一句。
头领戏谑地笑着,不住地调侃道:“快瞧瞧这头小绵羊吧!他还挺会咬人的呢!”
……
很快,所有的海盗撤到了商船上。海浪使两艘船渐行渐远。
尼禄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黑跌坐在甲板上。罗德搀扶他进了船舱。
船舱里有海盗残留下来的鱼腥味和酒气,这气味就象被文火熬煮过一样浓烈冲鼻。
罗德屏着呼吸,打开舱窗通了风。
尼禄躺到床上,裹着厚实的羊毛毯。他觉得自己干涸的身体在渐渐充盈,枯萎的血管逐渐圆润,脚底也慢慢有了一点温度。他四处分散的、混乱的意识,在一点点回拢。
罗德喂他喝一点热水,给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粥。
尼禄恢复一些生气。他扭过脸,睫毛在眼睑处投成浓重的黛色,使他更显得病弱了。
“那是什么?”他小声问。
“麦片粥。”罗德用勺子搅拌几下,发出沉缓的声响。
“有蜂蜜吗?”尼禄期待地问,“我只会吃加了蜂蜜或奶酪的燕麦粥。”
罗德瞧他一眼,眉宇间流动一种令人臣服的硬气。他调笑道:“这个是用粗糙的大麦熬的,更没有什么蜂蜜奶酪!但您现在最需要这个!”
他深邃的脸部被光线照亮,黑单衣敞开到锁骨,露出一截脖颈。他黑发黑衣,和身后的幽暗交融一体,他整个人都揉在黑暗里,明亮的只有他的脸庞和手里的白碗。
而他的红唇是黑白视野里唯一的色彩。
尼禄盯向他的眼神逐渐呆滞。
“其实这个味道也不错……”罗德舀起一勺,以一种引诱的口气说:“粥里还有肉干粒。”
“肉干?”尼禄想到那个头领说过的话,怔忡一下,“不会是人肉吧……”
“就算是人肉,您也必须得吃!”罗德笑了笑,眼里亮亮的,那类似于狠厉的光泽了。
“因为您要活下去!”他不容置喙地说。
罗德将勺子凑到嘴边,赭红的双唇开合,试探性地尝了一小口;接着,他的黑眼珠动了动,一副思索而回味的神态,好象他是在品葡萄酒而不是尝粥;最后,他才放松了表情,将那口粥咽了下去,突出的喉结滚动一下。
尼禄紧盯他的喉结,象被他引导了一样,也不由自主地吞咽一下。
“粥没问题。”罗德舀出一勺粥,递到尼禄嘴边,些许狡黠蹿上他的眼角,“吃吗?”
尼禄鬼使神差似的,一口咬住了勺子。
罗德喂他吃完一勺,被他这纯真的孩子气给逗笑了。他罕见地放柔了语气,有些欣慰地说道:“真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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