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分针缓缓地向时针靠近，指向了“10”。
现在是晚上11：50分，在闷热的气流中，F市逐渐融化在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灯亮逐一黯灭，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店门紧闭，只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车辆疾驰而过，驶向未知的旅途。在这缄默的夏夜，偶有几声虫鸣打破寂静，又沉没于无尽的黑暗里。
……
便利店里，穿着统一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店员填充完货架，伸了个懒腰，长长吁气道：
“还有十分钟就下班啦！累死了……”
她看向站在收银台处的另一个女孩，愉悦问道：“过了明后两天就不用上夜班了。溪溪，发了工资你打算去哪儿玩？”
被唤作溪溪的女孩穿着与她一样的服饰，正低着头操作收银机。她的帽檐微微遮挡脸庞，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白皙修长的脖颈。
她摇摇头，说道：“我就在家里呆着，挺好的。”
“也对，先睡他个天昏地暗！”王蔓困意席卷，又打了个哈欠，看来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云溪一笑，抬起头时顺便瞥了那边的货架一眼。有个客人十分钟前就进店了，便一直站在最里面的货架旁边一动不动，似乎在犹豫不决。
那个客人大约四五十岁，穿着一件洗得皱巴巴的T恤，瞳孔无神，眼下一片乌黑，仿佛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看着前方架子上的饼干，又好像没有看，只是虚无缥缈地盯着前方出神。
她们没有去打扰他。
云溪的手往后一探，摸到一直挂在那的电棍，顿时安心了些，又低下头继续整理。
……
现在是酷暑七月，尽管是在夜晚，炎热的气温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大地。
而这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角落的立式空调正徐徐送出清爽的冷气，紧闭的门窗将这里隔绝成一个舒适的小世界。
弯月高悬，星星闪烁，整座城市静谧祥和。便利店里灯光明亮，冷气充足，货架商品井然有序，就像之前任何一天一样。播放着流行音乐的音响已经关闭了，只有王蔓在轻轻哼歌，伴随着云溪敲打键盘“嗒嗒”的声音。
“叮——欢迎光临。”
一阵设置好的机械女声的响起，毫无起伏地欢迎着客人。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一阵热浪从店外扑面而来，很快又被冷气剿灭。
云溪有所感应般地抬起头，却只看见一名青年走进，以及缓缓合上的玻璃门，又将门外的世界隔离开来。
来者是老熟人，住在附近小区的宅男柯悠洋，隔几天就来店里采购，买上一大堆方便食品和饮料，然后足不出户地在家宅好几天。
“嗨！小哥。”
面对王蔓热情的招呼，柯悠洋只是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然后提起购物篮熟门熟路地向店里的冷藏区走去。
云溪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鼻翼翕动，望向门外。
她站在离玻璃门最近的收银台处，门打开的那一刹那，除了冲到脸上的热流之外，还有一缕淡淡的腥气，转瞬之间就消弭不见。
这缕腥气十分突兀，还带着令人作呕的涎液味，虽然极淡，但被云溪敏感地捕捉到了。
是错觉吗？
门外邻近的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或行人，只有交通灯和路灯还在静静地工作着。
要出去看看吗？
云溪皱眉犹豫片刻，转身走向了玻璃门。
一步。
两步。
云溪伸出手，纤细的指尖马上就要触碰到门把。
王蔓的声音突然传来——
“诶！溪溪，你来看看，这个价签是不是弄错了？”
她扭头，只见王蔓正举着一盒方便米饭望着她。柯悠洋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篮站在一旁，苍白的小臂上青筋凸起。而那个一动不动的怪人眼神空洞，毫无声响。
空调吹来的凉风轻轻卷起她一缕刘海，拂过女孩白玉般的脸庞。
门外，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颤巍巍地走近，趴在地上打盹。
对面足有几十层的写字楼上，只有零零星星的灯光亮着，LED大屏还在日夜不休的滚动着楼盘宣传片，生生地将黑暗撕裂一块。
云溪收回手，应道：
“就来。”
……
这是一个平凡的夏夜，她在这间平凡的便利店里完成她平凡的工作。
店外静谧，店内宜人。再过十分钟，就会有人来跟她换班，而她会骑上电动车，穿过沉睡的大街小巷，披星戴月地回到她和姐姐的家。
一路上会路过两三间大同小异的便利店，招牌明亮，值班的人们懒洋洋地刷着手机，或是打盹，等待着未知的客人到来。
走向王蔓时，云溪瞄了怪人一眼。
他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前方，嘴唇微微颤抖，脸庞逐渐涨得通红，好像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是犯病了吗？
这样可不行。云溪暗暗想。
万一发生了什么，就立马叫救护车吧。
位于便利店最里面的货架占据了几乎整面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方便食品和调味品。
云溪走到王蔓身边，俯下身子。
“这样……这个价签应该是……”
王蔓拍拍脑袋：“对嚯，放的时候怎么就弄混了，我可真够笨的……”
她把手上的商品递给柯悠洋：“喏，给你。”
眼前突地昏暗了一下，须臾间恢复光亮。
云溪抬头，看着闪烁了一下的灯管，抿唇不语。
柯悠洋双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购物篮放在收银台上，云溪娴熟地一件一件拿出来扫描，安静的店里只有“嘀”声不绝于耳。
王蔓快手快脚地补充着空了些许的货架。
“一共576元，请问是现金还是扫码？”
“扫码吧。”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
一阵大风突起，甚至把紧闭的玻璃门都吹开了些。风卷起她耳边一缕秀发，轻轻拂过脸庞。
云溪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一缕浑厚深远的钟声从门缝悠悠地飘进了耳朵，仿佛有人虔诚地撞钟，一下一下，带着沉沉的共鸣，在她心里荡漾起微妙的涟漪。
她的心突地落入一片空荡荡的荒芜中。
茫然抬头，此时此刻分钟刚好指向“12”，在这一瞬，时针与分针重叠了。
现在是2020年7月20日0：00，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是什么呢？
云溪怅然若失地在心里问自己。
可惜没有答案。
一阵在喉咙中翻腾的低吟传来，云溪的心思回到眼前，扭头看向了那个怪人。
只一眼，她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手肘触碰到冰凉的墙壁。
那人的脸庞乃至脖子，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已经全部呈现出异样的潮红，血管凸起，血液在其中呼啸狂涌，几乎在皮肤上呈现出一阵波浪。他眼睛暴睁，嘴唇无意识地微张，身体颤抖，正发出类似野兽的低鸣。
他的身躯一动不动，那双暴瞪的眼睛却一格一格地动了。
两颗闪着死寂光泽的眼珠，一边向左，一边向右，各自挣扎着挪到了眼眶边缘，不带任何生机的眼神扫视了整间便利店。
云溪下意识地摸到了身后挂着的电棍，另一只手已经干脆利落地摸出了手机拨打120。
细微的忙音从听筒模式里传入耳朵，却始终无人接听。
柯悠洋似乎被那人的可怖模样吓住了，只是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云溪只能看见他苍白脖颈上的青筋。
那到底是什么啊？
云溪故作镇定地去望那个人的眼睛，陡然被那分开两个方向、黑黢黢的眼珠子吓得浑身一激灵。
甫一接触，她就被那如同活物在各自蠕动的眼珠恶心到胃里翻腾。怪人没有看她，她却觉得他的眼珠正在冷冷地扫视她，如同打量着即将送入口中的猎物。
那是属于人类的眼神吗？
王蔓的位置恰好看不到他的正脸，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无所知地缓缓向他靠近。
“这位客人，您怎么了？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转眼间，她便已经走近了几步，和他只剩下短短几米的距离。
“王蔓，”云溪手心冰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过去……”
她清晰地看见，那人的眼白正逐渐被一片血红吞噬。
那已经不是人了。
“诶？”王蔓毫无所觉，又向前走了几步，“对了，溪溪你先打120吧……”
转眼间，她已站定在怪人旁边，脸上还带着关切的神情。
“这位客人好像……”
那人的脖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喀吱声，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缓缓转向了她。
王蔓终于看清楚了。
分向两边眼眶边缘的眼珠，眼白被一片蠕动的血红替代，更显得眼珠深黑，闪烁着不属于人类的光。
王蔓呆呆地站在原地，鼻端萦绕着一股腥气。
他的嘴唇抖动着，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上下唇之间一丝透明的涎液被拉得极长。
时间仿佛静止了。
短短几秒，却漫长如永夜。
王蔓眼睁睁地看着那丝涎液颤巍巍地挂在他的嘴唇之间，缓缓地变细变长，摇摇欲坠。尖尖的利齿反射着日光灯，刺眼极了，从口腔中传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兽类的气味。
他的嘴巴不断张大、张大，显露出嘴里密密麻麻的牙齿。直到嘴巴超过了人类的极限，嘴角撕裂，几乎裂到耳根。
真好笑啊。
王蔓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如果这是梦的话，拜托让我快点醒过来吧。
云溪的手早已握住了电棍，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快去啊……快点！
快去救王蔓！
她在内心嘶吼着，却悲哀地发现，她被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攫住了。
她不敢。
门外传来异样的响动，寂静的夏夜似乎再也无法沉睡下去了。
云溪睁大了眼睛，被动地将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脑海。
那人嘴巴缓缓地张开，直到一个超越生理极限的角度后，像是蛇一样，闪电般从侧面咬穿了王蔓的喉咙。
他的动作快到几乎让人眼捕捉不到，带着迫不及待的暴戾，仿佛之前的一系列动作已经让他失去了耐心。
他身上最后一丝人的特性终于被吞噬殆尽。
咬穿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犹如被定格，一帧一帧地展现在眼前。
王蔓的身躯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弓起来，两侧的手仅仅抽搐了一下，就悄无声息地垂了下去。
腥气，令人作呕的腥气，彻底充斥在密闭的便利店里。
被利齿洞穿的大动脉，血液喷溅，有些被怪物如饥似渴地吞入喉中，有些像喷泉一般，一束束地在空气中荡漾出血花。
一阵狂风吹来，猛地将玻璃门撞开。店里的灯摇摇晃晃。
明明置身地狱，耳边却传来天堂般的乐声。孩童唱诗班悦耳清脆的诵唱声悠扬地从半空中降临，恶魔亲吻大地，天使祝福人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这般朦胧。
云溪脸上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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