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夹裹着细绵如针的小雨雪花沿着无边无际的天幕撒下来，天与海都被隔在一层蒙蒙的细白雪烟里，仿佛笼着轻纱。
砭骨的寒气透过衣领的缝隙灌进来。塑料搭建起来的船顶上有沙沙的声响，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茫空无，仿佛被遗弃在了时间的无涯荒野中。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出海，所以李泽言买下了一艘快艇，自己开船到海中间的一座小岛上去。
即使是在年少的时候，他也不曾做过这样莽撞的事情，他侧头瞥了一眼挂在驾驶台旁的小镜子，望进了一双锐利的眼睛里，眸中漆黑，汹涌，像暴风雨之夜。
罗嘉去岛上拍戏，带走了那只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里的猫，李泽言替她养过一段时间，知道那猫性子野得很，对他惯会谄媚讨好，到别人的地盘上立刻就能翻身变成一家之主，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是一只趾高气昂的贵宾犬。
那个人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玩意儿的。
接到那只猫在岛上丢了的消息时，李泽言正在开会，初秋的天空铺陈着大块大块的云团，低垂地如同触手可及，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巨大的玻璃窗上落满了水滴，横一道纵一道，然后又被风吹得斜飞出去。
他一只手握着电话，拧着眉头沉默了很久，一向机敏的脑子倏忽空白一片，无法思考，仿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在所有主管的注视之下，他平静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继续开会。
魏谦在一旁看他神色不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需要暂停会议吗？”
李泽言的目光落在企划书上，淡淡反问：“为什么要暂停？”
窗外大雨滂沱，众人看着李泽言映照在白炽灯下的侧脸似乎变得益发冷峻严厉，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们的预感被证实了。
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做出的详实企划书被李泽言神色漠然地否决，负责企划的副总脸色难看，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亦低沉而压抑，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连语气读忍不住放轻，唯恐触到什么。
例会结束后，原本行程满档的李泽言忽然取消了所有安排，飞去了罗嘉拍戏所在的城市。
岛上风驰雨骤，连伞都撑不开，李泽言从船上下来，不一会儿便被雨水濡湿了头发和衣服。泥泞的道路两侧都是树，凤尾蕉绿得像春天一样，大滴的雨水顺着叶子滑下来，形成一弯浅浅的溪流。
剧组租了村公社的活动室，雨下得太大，大家都集中在了室内，远远看上去在空旷的岛上格外灯火通明。周围十分安静，有一只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经淋得半湿，一步一跳地从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丛里。
他忽然觉得很难受，所以站在很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
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罗嘉回来以后，他们便很少有交集，哪怕偶尔早上出门的时候同乘电梯，他也很少看她，她不必开口说话，不必看他，即使长得一模一样，他都能够感觉到那已经不是她了。
忽然一道小小的黑影掠出来，有毛绒绒的尾巴从脚面上扫过，李泽言低头一看，那猫正歪着圆圆的脑袋，冲他“喵喵”叫。那猫被大雨淋了个湿透，浑身的毛都贴在身上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朝他走近，伸出爪子去试探性地拨了拨他的裤脚，讨好似地又“喵”了一声。
李泽言这才发现，其实这只猫和她有点像，都是圆圆的大眼睛，眉眼间有一种天真的明媚，对着他撒娇的时候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意，就像眸子会说话。
他弯下身去，那只猫便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把猫抱了起来，轻声说道：“我们去找她吧。”
大约是真的太过想她了，才会这样沉湎，这样自欺欺人。
他没有去见罗嘉，只是发消息告诉她猫找到了，然后询问可不可以把猫给他养。
罗嘉真是烦死这个掉毛又娇气的东西了，隔着手机屏幕都能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欢愉，感激得恨不得给他打钱。
他带着小猫上船，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魏谦在码头等他，李泽言没说什么，抱着猫坐进了车后座。
毛绒绒的小东西悄无声息地跳到了他的腿上，“喵”地叫了一声，然后在他膝头蜷缩成了一团。
天气依然阴沉沉的，视野前方只有无限延伸的路面。车内安静得听得到小猫睡着的呼噜声，渐渐觉得难过。
就像是锋利的刀，刺中之后，总要很久才可以反应过来，原来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
李泽言看着那小猫，忽然觉得筋疲力尽，从她存在的那短短一百天到消失不见的无尽落寞，仿佛只是瞬息间的事，却又仿佛过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几乎害怕自己会忘记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他们在一起时一切的细枝末节。
李泽言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他的名片，曾经被他丢进了水中，上面的她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残影。
把名片找回来之后，他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那句隐晦而不舍的“love you,always”被他亲手抹去，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李泽言从小练习书法，能够写一手漂亮的字，不知为何在写下那句话的时候，他连笔都拿不利索——
“我爱你。”
笔尖颤抖得厉害，仿佛害怕自己不配。
李泽言身心俱疲地倚靠在车后座，迷迷糊糊，周围飞驰而过的车辆发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钝钝的。
他模模糊糊睡过去，梦到广阔无际的大海，海天交际的尽头有一个清丽的背影。
他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轻声说：“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就这一件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我要你记住：在这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之中，这样明确的事只能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再出现。”
他想要追上去，仿佛想要一举越过这二十余载的时光。
可是那惊鸿一瞥的美人鱼，在日出的那一霎那化作了洁白的泡沫，无声无息消失在海面上。
从此相见无期。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