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李泽言电话的时候，罗嘉正坐在转椅上读一本自由潜水世界冠军的传记，自由潜水毕竟是小范围的极限运动，所以这本书的装帧和纸质都比较粗糙，里面的照片也是黑白的，唯独封面是一片由浅入深的蓝色，正中间是这位冠军和他的妻子，在海洋之中十指交握。
旁边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注释，包括这位冠军历年来打破记录的下潜深度，最近的记录下潜的日期及地点，出生年月日等，认证机构是由他本人创立的国际自由潜水者协会，一股扑面而来的骄傲和自恋感。
当她读到作者的一次浅水晕厥经历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罗嘉把书倒扣在桌面，耳机里是轻音乐，声音开得很低，像是若有似无地从远处传来，她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温柔而氤氲，手机屏幕亮得有些晃眼，在她看到“李泽言”三个字的时候，有些恍惚地以为是错觉。
是短信——
你们家哪一面窗户能看到‘夜幕’？
“夜幕”是世贸中心上的巨大LED电子显示屏，也是恋语市最贵的广告牌地段。世贸中心高耸入云，夜幕便如同一条倾泻而下的瀑布，银色的光辉铺满整栋大楼，和一旁蜿蜒优雅的立交桥交相辉映，让人有一种连天空都触手可及的错觉。
罗嘉愣了一下，转椅打了个圈，面向自己房间里那扇宽阔的落地玻璃。
不远处的CBD丝毫没有沉睡的迹象，甚至映照出了比白日更加流光溢彩的火树银花，四周高楼林立，色泽冰冷的外立面到了夜晚却被灯光勾勒出异样的柔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流淌成一条美丽的珍珠脊背。
她微微向后靠，夜晚城市灯光太亮了，连天都不是黑的，像是下潜时候迷蒙的灰青色，而那些银白色的灯光，就像是二级呼吸器里吐出来的连串小泡，生机勃勃。
她一瞬间明白了那些拼尽一切的赌徒，如同潜水员想要到更深的海洋里寻找美人鱼，他们则想要伫立在顶端，手可摘星辰。
这时候李泽言的电话打过来，打断了耳机里舒缓的音乐。
“是我，李泽言。”
“嗯。”
罗嘉倚靠在椅背上，勾起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小腿在半空之中乱晃，活像刚被投喂过的海豚。
“你们家能够看到夜幕吗？”
“不能啊，我能去你家看吗？”
“……”
罗嘉笑着胡说八道，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耳机线，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房间里太过安静，她仿佛能够听到李泽言绵长的呼吸声，随着电流传过来，略微有些失真，就在耳畔，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李泽言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
她漫无边际地想。
他生气的时候，表面上似乎十分平静，但是会微抿一下唇，下颌的线条略微绷得紧一点。
但实际上他很少生气，她唯一见过一次是有一次看他的采访，记者问了一个非常过分的问题，只是常年不苟言笑的脸总让他看起来有些严肃。
这个时候夜幕上正播放一个外国奢侈品品牌的广告，在纯白的背景之中，五官轮廓精致的超模深邃的蓝眼睛仿佛要看进人心里，罗嘉正打算开个玩笑，整个“夜幕”突然暗了下来，接着，在她茫然的注视下，出现了一幅剪纸动画。
很久很久以前，在美丽而蔚蓝的深海里，有一个多姿多彩的人鱼王国，人鱼国王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儿，她拥有最美妙动听的歌喉。
一天，她听说生活在岸上的人类没有鱼鳍和鱼尾，而是依靠一种叫腿的东西直立行走，人鱼公主对此产生了好奇，每天望着那些在海面上行使的船只出神，她在船舷上看到了一位年轻的男子，船上的人称他为王子殿下，人鱼公主不由得赞叹：“他可真是英俊”。
忽然，天色突变，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来了。顷刻之间，巨浪吞没了这艘船！船上大多数人爬上了一只小救生艇，但王子因为头部受伤，跌入了水中。
人鱼公主救起失去知觉的王子，费尽力气终于把王子拖上了海滩，用她的美妙歌声唤醒了王子，他起身来，想弄清动听的歌声来自何方，这时邻国的公主正好来到海滩边，王子将她当作了救起自己的命中注定之人。
人鱼公主不想让人类知道她的存在，但心中又念念不忘，于是她找到了海中的巫女，希望得到她的帮助。
巫女笑着说：“我会给你双腿去见那个年轻人。但是你要用你美妙的声音来交换，并且在一个月之内，如果你不能让他给你一个充满爱意的吻，那么你就会死去，因为人鱼是没有灵魂的，你将化为海上的泡沫。”
人鱼公主深深地爱上了那位王子殿下，便答应了巫女的条件，于是，巫女口念咒语，将她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女孩。
人鱼公主来到海滩上，惊异地打量着自己的双腿，她试图站起来，却发现那如同在针尖上跳舞，可是为了见到心爱的男子，她忍受着痛苦前行着。
她遇到了在海滩上散步的王子，却因为失去了声音无法向他解释和表达爱意，而王子以为她不过是遇到海难后被冲上岸的可怜女孩，见她不会说话，以为她受了伤，就带她回城堡治疗，还给她穿上了漂亮的衣裳。
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来了，而人鱼公主并没有得到王子的爱，他深深地爱上了那位邻国的公主，并要娶她为妻。
在最后一天，女巫给了人鱼公主一把匕首，告诉她，将匕首扎进爱人的胸膛，她便可以获得永生的灵魂而免去死去的厄运。
人鱼公主来到了王子的房间，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他是那样的英俊，连睡颜都是这样地美好，她亲吻了王子的眉心，那是一个柔软的吻，炙烫、哪怕是海风也吹不凉。
第二天，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辉跃出地平线的时候，人鱼公主消失了，化作了无边大海上洁白无瑕的泡沫。
小时候看迪士尼拍的动画片，人鱼公主有一头飘逸的红色长发，绿色轻盈的尾巴，王子没有认错人，公主也没有化为泡沫，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原来《美人鱼》是这样悲伤的故事吗。
罗嘉从椅子上起身，赤脚站在了落地窗前，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悬浮在城市的半空中，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仿佛感觉到了人鱼公主化为泡沫那一刻，那种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的悲伤。
黑白的剪纸动画最后渐渐归于平静，画面中光芒万丈的太阳渐渐淡出，镜头越来越近，最后只剩下海面上漂浮着的泡沫，随着海面跌宕起伏。
过了两秒，镜头再次慢慢拉开，依然是白色的泡沫翻滚着。
但是当全景再次出现的时候，才能看出那是白色的裙摆，轻轻地飘动着。
罗嘉的衣角飞进镜头里，美丽的女人踮着脚尖轻盈地曼舞，浅棕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仿佛有一阵看不见的微风轻轻扬起了她的裙摆，海底的粼粼波澜在纯白的裙子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曾经有杂志评选，罗嘉是最适合蓝色的女艺人，优雅、神秘、深邃。
而此刻她出现在深蓝色的海底隧道之中，周围是游曳的鱼群，色彩斑斓的珊瑚如同盛放的花朵，她笑容清甜，在长长的甬道这种舞蹈跳跃，如同生来便属于大海的人鱼公主。
当她凑近观景窗前，长长的睫毛如同一只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浅灰色的瞳仁里是一种近乎孩子般的单纯和天真。
镜头中的她还在曼舞，如同不停旋转着的人生，转着转着，遇到喜悦、遇到悲伤、遇到甜蜜和幸福、遇到痛苦和绝望、遇见她、遇见你……
当穿过海底隧道，会到达一面引人注目的水族观景窗，长达三十米，五颜六色的圣诞树盛开在珊瑚上，淡蓝色的光芒之中鱼群溯洄巡游，美得不像话。
观景窗前站着一个人，像是在那里等候了许久。
罗嘉认识那个背影。
她呆呆地看着画面上那道挺拔俊秀的背影，就像看到了阴雨绵延的云彩后透露出的一丝天光，心底蒸腾起一种深不可测的喜悦，如此陌生，却又像久别重逢。
李泽言站在阳台上，傍晚过后下了一场小雨，低垂的云幕裹挟湿漉漉的水汽笼罩住整座城市，让人忍不住深深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吭声，李泽言只是僵硬地看着“夜幕”，神情十分可疑，脸颊红得更可疑。
画面的最后是罗嘉站在他的身侧，两人在巨大的观景窗前并肩而立，清幽的蓝色光芒下，两人的剪影映照出一种神圣的纯洁光芒。
旁边有一行字——
愿爱与被爱两相成全。
罗嘉觉得自己真的像是那条失去了声音的美人鱼，心脏剧烈地跳起来，震得胸腔发涨，那些关于爱的细枝末节在此刻都显得支离破碎，不知怎么提起。
过了许久，她忽然轻声说道：“李泽言，我为你唱首歌吧。”
李泽言怔了半晌，万分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为什么？”
罗嘉：“美人鱼就是要为王子殿下唱歌啊。”
整个世界静默了几秒钟，四周突然没了声音，那一瞬，李泽言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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