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告一段落，罗嘉只觉得身心俱疲，她到现场才知道苏暖的团队是临时组建的，原本是整体交给了她的影视公司，但是因为一直交不出合适的剧本，只能交给其他策划人，请了影视业和广告业的大拿，以原本预算十倍的价钱购买剧本，掌镜也是请的电影导演，据说是李泽言昨天晚上亲自督办。
临时组建起来的团队难免需要磨合，一大早就在七嘴八舌的争吵之中度过，所有人都围在罗家周围争论不休，其实她根本听不清楚每个人的意见，她觉得自己就像坐在廉价航空的机舱里，不仅要忍受大妈的视频外放、小孩子的啼哭不止，还要被迫接受空姐拿着话筒的极力推销。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无比想念海洋，她最初学习水肺潜水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下降过快导致耳膜穿孔都没有这么痛苦。
罗嘉沿着海底隧道朝前走，超大的全景玻璃映照出一片幽蓝的海底世界，海狼风暴逆流而行，形成一堵鳞光闪闪的鱼墙，巨大的蝠鲼张开翅膀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头顶经过，投下一道菱形的阴影。
她一边走一边戴上耳机，打开听歌软件，随手点了个歌单。
DEEP海洋馆的海底隧道非常长，罗嘉踱步其中，偶尔会停下来看电子显示板上相关的海洋动物介绍信息。
穿过海底隧道，会到达一面引人注目的水族观景窗，长达三十米，五颜六色的圣诞树盛开在珊瑚上，对海底环境还原得十分逼真，壮观得无与伦比。
罗嘉在观景窗前站定，淡蓝色的光芒之中鱼群溯洄巡游，美得不像话。
有一头白鲸顶着它如同寿星一样的大脑袋游到窗前，先是拍了拍两鳍，然后朝着她张嘴尖叫了一声，罗嘉一下子笑了起来。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微凉的玻璃上，她看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像，她有时读小说看到描述漂亮女人的眼睛，“她的眼里有星辰大海”，她的眼睛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孤单的，像一簇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耳机里忽然没了声音，刚才烦躁的罗嘉渐渐平静了下来，然后，她听到了心电图的声音，“嘀”的一声突兀地出现，让她恍然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依然是平稳的“嘀”声，过了十来秒才有钢琴声。
耳机里的女声一开腔，罗嘉就被半死不活的声音激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她手已经搭在了线控上了，却莫名其妙地没有按下去切歌，而是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歌名。
《52赫兹》。
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首歌的含义。
鲸类中只有雄性会唱歌，而雌性可以通过嗓音判断出雄鲸的体型，大一点的雄性可以发出更加低沉的音调。并且在不同的社会群体中，鲸鱼用自己的方言交流，举止行为和在附近栖息的其他中群里的鲸鱼截然不同。
而在太平洋北部的海域，当海洋生物学家在分析美国海军跟踪潜艇的记录时，意外捕获到一段低沉、重复的鲸鱼歌声。
科学家开始追踪这只唱歌的须鲸，在追踪他的十二年里，人们发现他平均每天旅行47公里，却没有目的地。它的行踪毫无头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他像个孤独的旅行者，从不留恋某处，也从不长期驻足某地。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也不属于任何家族，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孤独状态，独自闷头在海中游来游去。
后来科学家找到了原因，虽然他一直在海中不停歌唱，但是它的歌声严重跑调，鲸类相互联系的频率一般是15到20赫兹，而它的频率是52赫兹。
在人类已有的记录里，这头不幸的雄鲸发出的声音不属于任何一种鲸群，因此它的同伴永远也接收不到它的声音。
“但是这头鲸的歌声的频率和海豚是一样的。”
“虽然看起来和我们迥然不同，没有陆生哺乳动物的四肢和毛发，而且内部结构也和我们迥异，它们有四个胃，头部顶端只有一个鼻孔，而且还存有三百加仑油脂储备，因此它们拥有一个与众不同、极易辨识的巨大鼻子……”
“男性的生/殖器和鼻子长度有关就是从这里来的，因为大鼻子能够发出更加低沉的声音，所以雄鲸卯足了劲把脂肪往鼻子里囤积，并且在饿的时候并不能消耗这些脂肪。”
“你一个女孩子到底为什么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啊……总而言之，在语言和文化这两个相互关联的重要层面上，与这个星球上任何其他动物相比，鲸类都更接近人类的文化和智力。”
“所以男性……”
“闭嘴啊。”
“小言哥哥，鼻子这种事情是注定的……”
突然一些声音浮出脑海，像是一尾换气时浮出水面的鲸鱼，翼形的鲸尾在水面拍打出巨大的白色浪花，随后沉入到谁都无法企及的深度与黑暗里。
罗嘉忽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神经质地大口喘起气来，她的手微微发着抖，感觉胸口血气翻涌，她靠着玻璃滑坐在地，狠狠地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但是那个略微恼羞成怒的声音，就像是海底的鸡心螺，如同美丽的马蹄莲一样静静绽放，无差别地吸引着过往的鱼群，一旦靠近，就会被神经毒素麻痹，却依然诱惑着她靠近些，再靠近些。
大概世上一切堪称“诱惑”的人与物都是这样——越是警惕，越会被吸引。
李泽言穿过海底隧道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罗嘉坐在巨幅的观景窗前，额头抵在玻璃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水中的白鲸好奇地游来游去，凑上前来想要逗她开心，她半个身子掩埋在黑暗之中，从侧面看着她的剪影，就像一条脱水的鱼，眼巴巴地盯着那片深蓝。
李泽言站在几步以外，停住了脚步。
这时那头白鲸又张开尖尖的嘴巴，亮出嗓子尖叫起来，清亮的嗓门在静谧的海洋馆中格外嘹亮，终于同时惊动了相距几米的两个人。
罗嘉回过神来，也张开嘴朝着白鲸尖叫了一声，有种较劲儿的幼稚。
一人一鲸隔着玻璃对着彼此语言不通的胡乱尖叫，李泽言微挑了下眉，走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个爱好。”
罗嘉吓了一跳，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把自己喉头那口因为丢人而险些呕出来的老血咽了回去。
李泽言无声地笑了一下。
罗嘉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差点脚上一软又坐回去，一只手却从后面绕过来，半环抱似的扶了她一下。
李泽言微微往前倾了一□□，等她站稳后便收回了手，轻声说：“抱歉。”
罗嘉：“没事……谢谢。”
李泽言双手插兜，看向观景窗，澜澜的波光在他眼底流动。
罗嘉的目光凝注着李泽言的侧脸，恍然间想起自己第一次潜水的经历，因为从船舷想下跳的时候没能按紧面镜，喝了一大口又咸又辣的海水，但是当放空了BCD中的气慢慢下潜，那个海平面下的世界渐渐展现在眼前的时候，那种心中的悸动与兴奋，像是奏响一首欢快的乐曲，有人踮着脚尖在心头跳舞。
旁边的潜伴吐出了一连串的气泡，像是一股汹涌而来的热流流淌过心田。
当她第一次见到李泽言，那种久违的暖流再次出现，她就知道——
她完了。
罗嘉忽然说：“你知道吗？鲨鱼比人类要多两种感官。”
她忽然转移话题，李泽言一时没反应过来，有几分诧异。
罗嘉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那只好像很喜欢她的白鲸，一边继续说道：“一个叫做‘罗仁兹尼壶腹’，它是一种电磁感官，提供这种功能的器官是位于鲨鱼吻部里面的毛孔，他们能感知电磁场，这一感官让鲨鱼能够追踪水下的海脊，就像跟踪地图一样，鲨鱼能够辨别极地的磁场，它们还能感知其他动物的能量，能感知其他动物的心跳强度，以此判断鱼是不是受伤了自己要不要去捕食……”
罗嘉把话停在了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李泽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还有话要说，他深深地看了罗嘉一眼，没有一味紧逼，只是安静地听着。
“所以鲨鱼也能够在五米之外感觉到人的心跳，当和它接触的时候，它能够察觉到你是兴奋还是害怕，所以当鲨鱼游过身边的时候如何最大限度的保证生还……”
李泽言若有所思地说：“绝对不要露出一丝恐惧。”
罗嘉好似不经意地点头之后，突然话音一转：“所以四处巡游的李先生，你听到了吗？”
李泽言心里忽然轻轻一动。
罗嘉撩起眼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听到了吗？
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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