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教室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大家安静的收拾着书包,跟相熟的同学低声闲聊着。
——晨星高中二年A班,全区最历史悠久的名门高中的实验班。入学偏差值高达70①,能考进这所高中这个班的,初中时都是学霸。扛过千军万马最终脱颖而出的人,固然都不太担心自己会是omega,但从小在大人的赞扬声中长大的孩子,往往都对自己有着过高的心理预期——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希望被证明,他们是天生的强者,是天赋精英使命的alpha。
这种期待带来的压力亘在他们心头,让他们放松不下来。
就只有几个平时成绩很差的学生在肆无忌惮的讨论着明天的体检。
黎晓磨蹭着,悄悄留意着成铭。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就算在逆反的年纪里彼此互相抗拒和嫌弃着,也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凑到一起。
想要接近,却不知该怎么接近才不会显得太刻意——这感受对黎晓而言太陌生了,她还处置不来。
“你觉得我们班谁会是alpha?”有人问。
“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不是哈哈哈……不过,成铭肯定是。”
——越是心烦时,便越是觉得全世界都在讨论自己在意的人。
黎晓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了成铭的方向,却发现成铭也在看她。
她脸上猛然间滚烫,却一时找不到借口,干脆生硬的移开了目光。
“……‘班长大人’应该也是吧。”
——黎晓慢了一步,才想起“班长大人”是自己的外号。
“嗯,他们俩最有可能。”
“……不过也不一定。以前有好几个看上去肯定是alpha的人,最后测出只是beta。”
“也对,现在都是导力时代了,alpha和beta之间其实已经没那么大的区别了。”
“对啊对啊。”
但只消看一眼成铭,他们便知道这话有多么自欺欺人。
几个人很快陷入了尴尬的静默中。
片刻后有人转移话题,“但omega肯定还是不行啊哈哈哈……”
“别这么说嘛……”说话的人看向角落里的桌子,提醒他注意,“我们上一届好像就有两个omega,说不定我们班也有omega。”
角落里坐着的男生恍若未闻的低头收拾好书包,背上。在他们意有所指的目光中,独自安静的离开了教室。
——这个叫凌河的男生一向柔弱沉默。体育课测试引体向上,别的男生轻松做完十个,他头上青筋暴起,胳膊绷的像根随时会断的老树枝,在单杠上扭曲的挣扎半天,直到力竭摔下来,也没完成一个。
“不会吧,那也太恶心了。不是我歧视他们啊——不吃药就会当街发|情,这肯定是没进化完全吧。万一他们忘了吃药,上课时发|情怎么办?真是想想就觉着恶寒。”
他这么说的时候,凌河才刚刚迈出教室,甚至都还没有走远。
黎晓有些听不下去了,“说够了吧……万一明天测出你自己就是omega,你怎么办?”
就算是看似吊儿郎当、毫不在乎的男生,这一天也会变得敏感易怒。男生立刻暴起,“你骂谁呢!”
“我又没骂人……”
“你才是omega呢,你全家都是omega!你凭什么开口就咒人,”男生涨红了脸,根本不由她分辨,“不过就是比别人学习好一点而已,还不一定就是alpha呢,你得意什么!”
换在往常黎晓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垃圾话,但是这一天她却立刻就被戳痛了——她已经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是alpha了。
但她还是死犟的梗着脖子怼回去,“……就算我不是alpha,也能跟你讲道理吧。”
气氛一触即发。
这时成铭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alpha?”
他站到黎晓身旁,面无表情,语气冷漠,问那个男生。
和黎晓不同,成铭一向都是用拳头说话的人。他是能压制同龄alpha的那种“alpha”。
男生的气焰立刻就低下去,“……我可没这么说。”
“不是alpha,又不想当omega,那就只能是beta了。”
男生憋红了脸——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的资质,如无意外也只能是beta。但在这种情况下承认,却令人感到难堪。
好一会儿他才说,“是又怎么样?beta又不丢人。”
成铭嘲讽,“是beta你替omega操什么心?就算omega当众发作,受信息素影响的也是alpha。教室里有没有omega,跟你有什么关系?”
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时代。就算人心里免不了会对omega心存歧视,但他们从小受到的教养,令他们在大多数时候都礼貌,有节制。在公共场合用“发|情”和“恶心”描述他们同学的人,谁都不喜欢。
有人起哄,“就是啊,omega那么珍稀,还不够alpha分的。你一个beta,既不会对人家的信息素有反应,也无法标记人家,Omega跟你有什么关系?”
男生再也受不了羞耻,愤然冲出了教室。
剩下的几个人也讪讪的,但都不愿得罪成铭,很快便也散开了。
成铭看着黎晓。
黎晓心烦意乱的收拾着书包,不知该怎么和他打招呼。
成铭问,“你骑车了吗?”
黎晓点头。
成铭就说,“那你载我回去吧。”
黎晓愣了愣——她记得成铭今天是自己骑车来的。
但她随即就明白了成铭的用意。
明明眼圈还有些红,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就扬起了灿烂的笑容,抬头对成铭说,“嗯!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你等我一会儿啊!”
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回家。遇到长长的下坡路,就展开双手双脚哇哇大叫的迎着风冲下去。遇到上坡路黎晓就嫌弃成铭“沉死了,下来推车啊混蛋!”成铭就回击她,“弱者。”
夕阳卡在西山山坳间久久不沉,晚霞烂漫的飞近中天。东方的山谷冷且沉寂,西方的群山暖且轻柔。不多时两边的色彩交融了,路灯便自远及近渐次亮起。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便可望见家里的灯光了。
黎晓推着自行车,成铭走在他的身边。
那声“弱者”之后,黎晓就始终打不起精神来。成铭显然察觉到了。
“你的志愿表怎么填的?”他问。
黎晓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学期初并非只有第二性别检测一件重要的事,开学的时候他们还交了一份志愿表。
并不是正式的申报表,只是为了方便老师了解学生的升学志愿而填写的调查表格,黎晓并没有很上心。
“当然是国立大学啊。”她说。
“嗯。”
“……你呢?”
“隔壁,第二军事学院。”
“噢。”黎晓感到心脏被揪疼了,“……可是,你不是正在看国立大学的教科书吗?”
“嗯,就是想看看。”
“这样啊……”黎晓说不出话了。
在历经了从幼儿园到高中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们的人生道路终于要错开了。年少时期待过无数次的事终于将成为现实——可是为什么偏偏到现在才实现?如果早一些,如果早一些的话……
如果早一些,会怎么样?
毫无征兆的,眼泪大颗大颗的从黎晓眼睛里滚落下来。
成铭有些无措。这少年嘴巴毒,越是关心,说话就越是难听,“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哭啊。别哭了……啊啊啊,除了哭你就不会别的了吗?国大和二军大就隔了一条街,又不是见不到了。”
……小时候欺负我的那个混蛋果然就是他啊,黎晓心想。
但是她哭不是因为见不见面的问题,她哭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了。
原来是这样啊,她想,原来我喜欢他啊。
因为喜欢所以害怕被比下去,害怕被他轻视、抛下,被他如过眼云烟般遗忘。
想要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想要和他比肩同行,看同样的风景,认识同样的人,经历同样的事……但他太耀眼了。她一直一直都在害怕自己一步跟不上,就会远远的被他甩下。
可所有这些心情,他都不明白。他没有强烈的,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想法。就像明明早就说过要去国立大,可他的志愿变了,他却从来也没告诉过她。
他们之间,就只有一个人陷入了恋情,而那个人偏偏是她,偏是非alpha的那个——这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她越是明白自己的心情,便越是不想在成铭面前哭。可她越明白,便也越难过,眼泪便越是不停的涌出来。
成铭焦急的说,“到底怎么了,你先告诉我啊?”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啊!”她擦着眼泪,说。
成铭想也不想,便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后山公园里去。脚踏车倒在了路旁的草地上。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夜色自泛白的天际沉下,如墨沉于水。
那盘山的步行道两旁种满了桂花树,正趁着夜色悄然绽放,浓郁清甜的芳香将空气酿得浓稠如醴酒,人从中穿过,沾满头满袖的冷香。
他带着她来到能够俯瞰整个街区的山坡上,那里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只有一颗老树,肆意而又沉静的舒展着枝叶。
“这里没有人,你可以说了吧?”他焦急的看着她,问道。
黎晓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率直到近乎粗暴。如果她还不肯给他一个答案,他就真的要恼火了。
不甘再一次涌上来,黎晓抽噎着,说,“……我可能只是个beta。”
成铭听到了,但感觉跟没听到没什么区别——好像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黎晓说的不是一句众所周知的废话,而真的是她那意外袭来的苦恼根源。
“哦,那又怎么样——你今天才是吗?”他显然觉得这个答案蠢爆了。
“什,什么啊!”
“你不一直都是吗。”
黎晓愣了愣……是的,如果她现在是个beta,那她毫无疑问从出生起就是了。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个变故。但是——
“你为什么完全都不感到惊讶?!”
“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黎晓惊讶得连难过都忘了,“…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他的表情,像是久到从记事起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真相,根本无需任何契机。但想了一会儿,他还是给出了确切的时间,“……学散打的时候,你训练很刻苦,可力气一直很小。”
“就算是alpha也不一定人人都力气很大吧,而且后来我的力气也变大了啊!”
“那是——”成铭语塞了一会儿,揉了揉额头,放弃了艰深的解释,“——alpha唯一确定必然优越的就是体质,不仅限于但一定包括‘天生’力气大,谢谢!”
这语气太成铭了,黎晓没忍住笑出了声,“……这样啊。”
是啊,散打真是她学过的最难的东西了,最开始的时候总是比别人力气小,总是比别人慢半拍,有时候明明眼睛跟上了,手脚却总跟不上……可是她依旧学成了。尽管她付出的努力可能是别人的几倍,但最终,她还是比所有人都强,做到了和成铭势均力敌。
风自上而下吹过,枝叶摇曳如海潮。
黎晓终于平静下来了。
就算她是beta,也依旧什么都没变。她依旧是那个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输给alpha的全领域学霸。
她和成铭之间的关系,也什么都没变——唯一改变的,大概就只有她从无知无觉,变成了知道自己在暗恋而已。
黎晓舒了口气,为自己之前控制不住情绪感到轻微的尴尬和好笑。
“明天就要测性别了,你一点都不紧张吗?”平静下来之后,她问成铭。
“为什么要紧张?”
“……也对。”黎晓暗笑自己问了句废话——紧张也没用的事,他当然不会去紧张,“但……你就没有好奇过?”
“好奇过,但无所谓。小时候被人当成omega,我不也一样是最强的吗?只要足够强,性别什么的全都是废话。”成铭看着远处的夜景,又看向黎晓,认真的开导她,“你才是自寻烦恼。从概率上算,我们学校差不多有20个alpha,这些人哪个不是你的手下败将?”
黎晓老老实实的,“你……”
“闭嘴!你只是侥幸赢了一次!”成铭显然想起了上一次期末考试,表情很有些别扭,缓了缓才接着说,“击败alpha这种事,从小到大你做的还少吗?因为你是beta而需要怀疑人生的,应该是那些alpha才对吧。”
“哦……”黎晓还是头一次被他这么用力的吹捧,稍有些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你还真是思路清奇啊。”
他有些负气,“……谢谢!”
黎晓悄悄的看向他。
风吹着少年柔软清爽的短发,星光映在他清黑明澈的眼眸里,月色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这个毒舌又粗暴,就算退一万步讲也绝对称不上温柔和善的少年,从进高中起,就已经因为过于凶残的打架史和懒于打理的仪表,而摘掉了美少年的标签。但其实在这样的夜色下,当他说着风格生硬的别扭的安慰话时,也依旧是生涩俊美的。
黎晓的心口忽然又酸涩的跳动起来。
“其实,性别还是有所谓的……”她低着头,“如果你是alpha,以后也许会遇到一个omega……”
不知为什么,成铭居然被这句话惹火了。
“我为什么要遇到omega?”
“因为……”
“够了!”似乎料到她会说什么一般,成铭稍有些烦躁,“我完全不想遇到omega,如果真遇到了你想象的那种,那也……太恶心了。”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分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态,才继续说,“我知道他们很无辜,就算是上帝造人的错好了。但omega这种性别本身就充满恶意——当然,会因为信息素就对陌生人丑态百出的alpha也一样可耻。总之,你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可能发生。”
“……哦。”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令人不由就去揣测其中的缘故。
沁了桂花香的风稍有些甜。
他们静默着,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为相同而又不同的原因尴尬、烦恼,又心跳不已。
好一会儿后,黎晓才鼓起了勇气,结结巴巴的说,“其,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啊。现在有抑制剂了,omega和普通人是一样的。也不一定非得是很……那什么的情况啊。”
她其实想问,你这么确定自己跟omega的相遇不会是自愿的,是不是因为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比如说一个beta,比如说……
可是她不敢确定,也就不敢戳破。
而成铭飞快的、甚至有些焦躁的回答,“那也不会有!你为什么一定要塞一个omega给我?我只希望他们对自己负责任些,管好自己的生理周期,否则就离我远一些。我完全不想要一个omega,我现在已经很圆满了。完全不希望多出一个omega来打扰我现在、未来以及整个人生。”
他激烈的抗议着,忽然就扭过头来看向了黎晓。然后黎晓才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他,意识到这也在他意料之外。
但无论如何,他们四目相对了,彼此的目光都猝不及防的直达对方的眼底。
他们心中的忐忑,彼此所期待、焦虑的事,就在这个瞬间相遇……而后一目了然。
——原来他也是一样的。
——他确实是和她一样的吧
黎晓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渐渐就控制不住雀跃的心情,控制不住脸上展开的笑容,“哦,这样啊……嘿嘿嘿。”
空气骤然就舒缓下来,树海摇曳得像是大地在唱歌。
成铭的肩头也渐渐松懈下来。一面嫌弃,一面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起来,“……你笑得也太蠢了吧。”
“说得好像你笑的不蠢似的。”
成铭赶紧去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也在傻笑,立刻试图摆回那张万年被欠钱的面孔。却发现根本抗拒不了本能,干脆就别开头去,“那也没你蠢!”
在烦恼了整整一个夏天之后,这个初秋月明的夜晚,黎晓终于久违的、平稳无梦的睡了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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