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黎晓十六岁,距离她十七岁生日还有四个月。
那一天是入学体检的前一天,和以往学期初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暑期未消的傍晚,知了在树荫间一声声长鸣,蝴蝶停落在玉簪花洁白的簪头上。
教室里学生们打着哈欠托着腮,听着拖堂的老师不厌其烦的讲述体检的注意事项。
学生们都很安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紧张和茫然。
这一堂班会,居然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面向未成年人的免费体检每年都有一次,但高中二年级的这一次体检和以往及未来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十六岁以上,十七岁未满,是检测第二性别的最合适年龄。
在此之前私下排查未成年人的第二性别,会违反《平权法案》、《未成年人保护法》、《义务教育法》等一长串法律。
在此之后检测又太晚了——并非所有alpha和omega初次发|情都在十八岁性别分化之后。研究表明,部分omega和alpha在年满十六岁后,就已经会对异性的信息素产生反应,甚至提前迎来初潮。为了避免毫无准备的当街发|情给社会造成不必要的混乱,也避免给自己带来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伤害,十六岁以上的omega就需要随身携带抑制剂了。
故而十七岁这年的这次体检,会在常规项目之外,增加第二性别检测,并向学生提供有针对性的性别指导。
这一代的少年们,普遍都被保护得很好。
这是一个平等、自由、博爱、和平的时代。性别隔离被废除,所有性别的孩子平等的坐在同样的教室里接受同样的教育,就连可能会给部分孩子带来歧视的第二性别检测,都被推迟到十七岁的夏天,以尽可能保护他们的身心。
——每个人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所有人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但再繁花锦簇的盛景,也改变不了土壤中的真实。
Alpha就是社会精英,beta就是社会基石、普罗大众,omega就是……一个侮辱性词汇。
——就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人群中最强的那个孩子是他们的alpha。如果要欺凌、羞辱一个孩子,可以围成圈大声喊他“omega”。并且他们的判断,居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的。
何况是高中二年级的准成年人。
第二性别检测之后,他们就要被从基因上分出优劣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相。
黎晓也不例外。
老师用催人入睡的语调说着——不论最近检测出是什么性别,希望大家都能平心静气的对待——黎晓则在轻微的走神。
她抱着胳膊缩着胸,悄悄抬头望向窗边。
——与她隔着两排座位,从后数倒数第二桌上,坐着她的青梅竹马,成铭。
傍晚教室里光线有些昏暗,没开灯,窗外的天光在少年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到近乎凌厉的线条。
他没有听老师说话,甚至根本都没在意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正专心致志看书——那本书黎晓在他的卧室里见到过,《导力理论基础》,大学一年级的教科书,据说国立大学院用的就是这一版。
……不同的大学,不同的教授经常会使用不同版本的教科书。这个看似常识,实际上大多数高中生都不知道的事实,黎晓也是从成铭哪儿听来的。至于成铭是怎么知道国立大用的是哪一版,又是怎么弄到的,就完全在黎晓的想象之外了。
成铭似乎天生就比普通人走得更远,知道得更多,目标也更明确。
成铭肯定是个alpha吧,黎晓想。
年幼的时候,成铭漂亮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男生女相,在性别意识初显但懵懂无知的幼童眼里,就是omega的象征。
最初的时候,当有人不满成铭被老师宠爱、被女孩子环绕,不论玩什么都比所有人玩得更好的时候,会大声的嘲讽他“omega”,会结伙欺凌他,推搡他。
但这一次他们欺负错了人。
——成铭是黎晓从小到大所认识的所有同龄人中,最凶悍的那个。
上小学之前他就已经很有名。
对看不过眼的事,能动手他一般都不会废话。
同样的,遇到挑衅他也从不退避。哪怕四五个人一拥而上,他也敢挥着拳头迎上去。
有些时候他也被揍得很惨,但就算在最惨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有打输过。他头破血流了,别人必然也头破血流。但别人疼得哭鼻子喊娘了,他也还是硬挺挺的站在哪里,倔强的眼睛里不流露一丝畏缩,□□裸的都是争强好胜、嘲讽轻蔑。
并且他总是在飞速进步,越打越强。
以至于小学毕业的时候,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就只剩下——那个一个人把四五个人堵在墙角揍的alpha。
是的,升初中的时候,所有认识成铭的人就都已经认定,他必定是个alpha。
他符合人们对alpha的一切想象——聪明、强壮,勇猛、顽强,整个人都透着生机勃勃的野心和进取欲。
而他也确实不负所望,终小学、初中,一直都是学校里毫无争议的大人物。每次统考都是全区第一,每次运动会都拿最多奖牌,只要他参与的项目,他都是毫无争议的领袖,领着小组走向毫无争议的胜利。
而后毫无意外的,他考进了全区最好的高中。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他能力的极限——别人进晨星高中,是因为成绩够了能挤进来,他进,则是因为晨星是可选范围内最好的高中。加洛林区对他而言,还是太小了,这少年的征途应该是星之大海。
而这样一个人,是黎晓的青梅竹马。
他们同年出生,从小居住在同一个街区相邻的两栋房子里。每当黎晓在自己卧室里肆无忌惮的嚎起歌,成铭就会拿上他的小号翻出窗子跳到阳台上,跟她比拼音量般吹奏起来。
永远也不在调上的童音童号二重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整个社区的精神污染源头。
后来他们就开始读书。他们死命抗拒着妈妈们想把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的意图,去上同一所幼儿园;互相嫌弃着“离我远一点”“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和你同路的”,去上同一所小学,尬聊着避免对视的肩并着肩去读同一所初中,一个人骑车载着另一个人来读同一所高中……
关系从极度糟糕,到糟糕中互相认可,直到终于能像正常的青梅竹马一样平淡相处。就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次。
可想而知,从懂事起,黎晓的成长压力就很大。
当然,黎晓也不是个被人当成omega的弱者——事实上她是那个会在旁的孩子欺凌“omega”的时候,挺身而出教训他们的孩子。在把欺负人的孩子赶走之后,她还会一本正经的教训那个被欺负的孩子,“你不要总是哭,你越哭他们越说你是omega。你要挺起胸,做出很了不起的样子,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至于为什么她那么小的时候就那么多管闲事,黎晓也不太清楚。
她只依稀记得某个炎热的——炎热到空气都发皱了的寂静无人的午后,她蹲在地上哭。站在她面前的男孩子穿着海军短裤,脏兮兮的白球鞋下踩着她的布娃娃。夹杂在嘈杂的嘲笑声中,他的声音嚣张又不耐烦,“哭什么哭,除了哭你不会别的了吗?”
然后黎晓就猛的站起来冲上去,一头把他给撞倒了。
记忆模糊的只剩残缺不全的细节,可不知为什么,黎晓一直认定那个男孩子就是成铭——她想她一定是因为小的时候被成铭欺负,受了刺激,才会这么看不惯旁人受欺负。
不然他们小时候关系也不会这么糟糕,糟糕到她时至今日还对成铭怀抱着强烈的竞争意识,拼了命也不肯被他比下去。
在读高中之前——事实上直到这个暑假之前,黎晓还从没觉得自己很输给他。
因为她就是没有很输给他啊。
他考第一,她就考第二,尽管每次都被他压一头,但她一直都是他实力对等的竞争对手,从未被真正碾压过。她只是暂时还在追赶他的脚步罢了,并且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再加一把劲,就一定能追上去。
事实上,上一次期末考试,她终于头一次超过成铭,考了年级第一。
但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品味暂时到手的胜利,就遭遇了人生最大的障碍。
……她的乳|房,开始发育了。
作为一个学霸,黎晓的生理课学得很好。
她记得很清楚——在十八岁进入性发育期之前,女性alpha体内激素分泌状况和男性基本持平,她们的乳|房是不会这么早开始发育的。事实上很大一部分beta也不会。只有omega和那些偏生育体质的女性beta,才会这么早出现性别特征。
……她恐怕不是个alpha,而只是个beta。
身为beta,并不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黎晓的父母都是beta,身旁大多数人也都是beta,相较而言,alpha才是特殊的那一类。
可是,意识到成铭是alpha而她只是beta的时候,黎晓感到了强烈的羞耻,和可能会被远远甩在身后的茫然的恐惧。
那天夜里她做梦,梦到的都是平庸到几无存在感的自己被成铭彻底击败,然后遗忘的场景。
梦里她的自卑和不甘是那样的鲜明。以至于醒来之后很久,她的胸口还被痛苦纠缠着,焦虑不已。
这劣等感和恐惧困扰了她整整一个暑假,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找成铭玩儿了。
而不知是不是有意在疏远她,这个暑假,成铭也一次都没有去过她家。
不想做第二性别测试。不想被区别对待。不想承认自己和成铭不同。不想知道自己只是个beta。
——黎晓看着成铭,感到思绪如乱麻缠绕,理不清、解不开。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成铭忽然也抬起头,向她这边望过来。
黎晓忙扭头掩饰。一手托着腮,一手转着笔,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成铭没看出异样,便继续回头读书了。
老师喋喋不休的叮嘱终于要结束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她收拾着桌上的教案,最后补充,“明天上午第二节课开始停课体检,记得空腹上学。还有,根据往年的经验,明天很可能会有不友善的校外人员混进来,校内安检会比较严格。大家记得带好证件,注意安全——放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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