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灿烂星途(二十)

    社畜的一天非常疲惫。

    朝八晚六,单休,小华经常觉得还没休息够就到了上班日。

    如果之前一切的疲惫和忙碌都还能看得见光,那么此时,对他来说,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像是笑话一般。

    他太累了,累到一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

    他还有200多个加班工时没有休息,今天向上级领导申请调休,领导却拒绝了他。

    “之前就说了,公司需要能吃苦的人,现在公司是非常时期,所有同事都在加班,你好意思休息?”

    说完,领导看了他一眼,端起桌上的咖啡,小抿一口,道:“公司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虽然你辞职报告给我了,然后咱们公司也招到新人了,但根据合同,你还要在公司呆20天才能走。”

    “工时的话,最后会以工资的形式返还给你,咱们大一个公司总不可能少你的钱。你先去工作吧,不要因为快要走了,所以工作上也懈怠了,咱们行业就这么大,传到其他公司里去也不好听。”

    领导的话还由在他耳边。

    以前领导对他不是这样的,毕竟他是整个公司最勤奋的人,公司里加班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每次开会时,领导都会着重表扬他,工资也都给他加的最勤。

    他在公司熬了五年。

    终于熬到上头的领导要走了,他本以为空出来的位置铁定是他的,结果……却被一个空降的关系户给得到了,就因为这个关系户是总经理的表弟。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他比我有人脉有背景吗?!

    脑袋因为过度劳而钝痛,他熄灯,脸也不想洗,躺倒在沙发上就准备睡觉。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各种杂乱的思绪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本来有的睡意到最后渐渐消弥,太阳穴却突突得疼。

    睡不着!睡不着!他妈的为什么睡不着?

    他烦躁,他痛苦,就在此时手机屏幕忽然一亮,映亮了半边的卧室,在天花板上投下墨色重叠的影子。

    小华拿起手机,只见跳出来一条群消息——

    “@小华要当大老板小华啊!快上微博!今天晚上看到的一个直播贼爽了!美女记者现场怼超级富二代!怼得可太他妈爽了!包你看着解气!”

    这是他朋友发过了的,朋友知道他最近的苦恼,特意发了一个视频过来让小华看看。小华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就看看,一看之后发现,果真爽,女记者怼得太到位了。

    他仿佛又找回了曾经叱诧在键盘上的感觉,微博、论坛、q群三端联动,将内心的暴.力发.泄在网络上。

    反正网线一拔,恩怨去他妈,他能爽到就好。

    直播进展到后面,话题有了变化。

    他还是站在张优然那边,即便张优然身上好像也有瓜。因为他讨厌季清芒,迁怒式的讨厌。

    直到朋友在群里发了一个链接:“妈的!现在网友真了不起,互联网果然是有记忆力的!竟然有人把两个月前的帖子发了过来,兄弟们速来一起恰瓜!”

    小华下意识点开链接,看到标题就愣住了。

    ——“为什么学校会用毕业证来威胁我们?不在他们规定的地点实习就不给毕业证?我在职场被孤立了……不知道和谁说,晚上睡不着,越是失眠越想死……”

    不知道为何,小华觉得这个标题看起来似曾相似,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细细回想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是这个标题却让他很有共鸣,仿佛就是这个阶段的自己。

    “被毕业证威胁”就好像合同里面规定了,辞职必须提前一个月打报告,领导怨他辞职,所以不想让他走,明明公司人手足够,还对他说不够。反正就是耗,吃亏的人,被精神折磨的人是他。

    越往下滑,他越是深有感触。

    楼主的发言很长很长,小华却看得很慢——

    “我要疯了真的疯了,不仅疯还觉得自己很废物,每天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哭。已经失眠很久了,永远都是这样,十点上床,十点零五放下手机闭眼,结果还是睡不着……”

    “脑子里仿佛被塞满东西,只要一闭眼,那些东西立刻就会涌过来,把我的思维堵满。”

    “对不起,很抱歉利用论坛资源分享负能量了,可我真的受不了……每天都活在惶恐之中,非常害怕与人接触,只想一个人呆着。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废物,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什么事情都会被我弄毁,我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在圈内一家很有名的媒体工作室工作,岗位是新媒体编辑。这一行真的很累,大家也知道,经常加班,休息都是排班休息,最近娱乐热点事情多,我已经连续十几天都没休过假了。”

    十几天没有休息……

    小华也是这样,即便不是身处同一个岗位,他也能切身体会到这名实习生的感受。人要是失眠起来,简直太痛苦了。夜晚本来就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一旦失眠,数不清的负面情绪会扑面涌来,令人窒息。

    贴里的内容隐隐有种熟悉感,小华相信,他绝对看过这个帖子,按照他看帖必回复的习惯,他肯定也会回复。

    只不过回复什么,他现在脑袋太疼了,忘记了。

    他继续往下翻阅:

    “不知道为何,今年院里强制安排我们去一些单位实习,虽然那些单位都还不错,但这样做,总感觉缺少了一份自主权。更何况院里还说,不实习就没有毕业证,要想实习,只能在这些公司里面实习,我们院的人都很讨厌这样的行为,但没办法,如果没有毕业证,以后怎么办?”

    “同学都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大学的实践经验多,给很多平台投过稿,之前也做过娱乐新媒体方向的实习生,所以我的简历非常漂亮,进的那家公司在圈内很有名。”

    “当时的我很高兴,可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我噩梦的开始。老板是工作室的主要撰稿人,她写稿水平很高,可是脾气也很暴躁。”

    “我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被劈头盖脸一顿骂……都要崩溃了。明明岗位是新媒体编辑,结果让我做的都是行政类的工作。复印文件、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管理文档、收发邮件……甚至连涉及人事那块的内容也让我做!”

    “因为讨厌数据相关的东西才选择了传媒专业,结果现在让我来做排班和考勤?在B市这样一个消费水平极高的城市里,每个月只给我三千的工资?租不起房子,公司又离学校太远,我每天六点钟就起来赶地铁,每天晚上九点钟才能回到寝室。”

    “我要疯了!!!上面说的还是正常情况,实际上大多数时间都是加班加班加班,帮其他人整理东西,整理资料,搜寻新闻线索,反正就像是一块砖,哪个部门要的话,就往哪个部门扔。”

    “之后发生了一些特别不好的事情,我很不想回忆,反正自那些事情后,公司的同事全都孤立我,事情都给我做,但就当我整个人都不存在一样。”

    “我想辞职!我想辞职!可是工作室不让我走,工作室的老板和院里领导关系好……我要辞职,领导用毕业证来威胁我,说不在学校安排的实习地点工作,就没有学分,就没有毕业证。”

    “我好崩溃啊……越想越崩溃,越想越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听着身边同学均匀的呼吸声,就更加想死了,我的床铺还正好在阳台附近……好难受啊,好难受,谁能来救救我,我不想死,但这些情绪争先恐后地涌到我的脑子里,我控制不住!!!!”

    后面的语句大片的凌乱,对于一些事情,楼主语焉不详。

    小华却很能理解,人情绪崩溃的时候,确实会这样,思维混乱,表达不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所以会有很多人,明明很委屈,一委屈就会忍不住想哭,一哭的话就会被人曲解为心虚,恶性循环。

    他能看得出来,楼主只是因为不想回忆痛苦的事情才不说,但别人可能会以为楼主心虚,楼主娇气,所以才故意不说那些“不好的事情”。

    小华叹息了一声,还没看评论,他大概就知道评论里会有什么。

    除了鼓励楼主,劝楼主好好活一下去的人外,一定还会有杠精,觉得楼主娇气,抗压能力太差。

    等他滑动鼠标,开始看评论时候,评论的内容果然如他所料:

    “抱抱这位小可爱,不哭不哭,这个点没睡着的我,知道失眠真的很难受。不哭不哭,人晚上容易瞎想,闭上眼睛,可以在音乐app里面搜索催眠的曲子,用冥想的方法放空思绪,这个方法亲测有效。”

    “楼主,你是不是有点抑郁?建议你赶紧请假去看看医生(没有别的意思)”

    “………………外面世界都是这样,你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适应。”

    “只有我比较在意楼主没说的那些事情吗?被孤立都是有原因的,别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孤立你?楼主你还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要是我身边有个情绪经常崩溃的人,我肯定也不喜欢。”

    “三字真诀忍狠滚,有在论坛发帖的时间,为什么不打电话就教育局或者上网举报学校这种不合理的行为呢?不过我怀疑楼主是来绿的,一般大工作室哪有时间和精力搞你一个小实习生?”

    “都想死了,还有时间发帖?别又是作秀。”

    看见这些言论,小华简直都要气死了,尤其是最近的经历让他颇能与楼主共情。那些恶意的评论,仿佛化为密密麻麻的钢针,尽数扎在他的心上。

    外面的世界都是这样?所以就要忍?

    外面的世界都是这样?所以自己受不了,就是自己承受能力的错?

    那有没有人考虑到是这个大环境的问题?

    前两个月,公司里刚来了一名实习生。

    可这实习生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准备走了。

    小华还记得他问实习生为何要辞职。

    实习生说:“我来的时候,不知道这边加班这么厉害。面试的时候,特意问了法定节假日有没有休息,对方说有,结果上班之后才知道,到公司忙的时候,所有法定节假日都没有休息,折算成加班费。”

    “感觉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好像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工作在活。”

    “前一段时间看了一部日剧,太有感触了。微博上关于这部剧的点评让我印象很深刻——‘工作没有我还有其他人,而我只有我一个’,这份工作不太适合我,会让我心情很不好。”

    “所以我要辞职。”

    实习生说话的时候,扶了扶眼镜,镜片下的眼神十分坚定。

    小华却忍不住笑了,没说话。

    后来他们在办公室谈起这名实习生的时候,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太天真。

    想要双休的工作?

    现在外面几乎都是单休的工作,双休的工作好找吗?

    觉得面试官说话有水分,可现在找工作,谁都知道,实际上班时候,做的事情肯定比当初谈的内容要多。

    外面都是这样,以为辞职就能改变这一切?

    天真。

    可时至今日,这段忽然从脑内窜出来的记忆却让他的脸火辣辣得疼。

    因为他也成了被别人说天真的一员。

    知道他要辞职了,同事们也劝他,内容是那么的熟悉——

    “外面都是这样,有关系的好出头。”

    “小华啊,你忍一忍,熬一熬,你在咱们组业绩最好,要有升职机会肯定是你的。”

    “现在就业形势严峻,工作不好找啊。”

    所以为什么外面都是这样?

    因为一步步忍让,一步步退让。

    他也是其中的推力者。

    明明可以准点下班,但是领导喜欢加班的人,所以他要留下来加班。他一个人加班,被领导多次表扬,其他人一看,哎,这样不行,我也要加班。

    长久以往,公司加班已成习惯。

    不加班,就是异类。

    学校强制安排实习的事情,他也知道。

    他们销售组就有被学校强制安排过来的实习生,学校说的好听,是锻炼学生能力,实际上就是为了钱。送一个学生过来想,学校就能拿相应的提成。学生不相干,想辞职?学校就会拿毕业证威胁。

    人生来就活在各种条框之下,如道德、法律,这些条框给社会带来了稳定的秩序。可除了道德法律之外,也有一些条框,它们可能是某个行业,某个小社会的规则,存在,但不一定合理。

    然而不合理,又能怎么样?

    能反抗得了吗?反抗需要勇气,更需要代价。

    *

    晚会直播现场。

    穿着黑色西装的季清芒,向红毯的方向望去。

    他不是最后一个走红毯的人,红毯之上,还有人在行走。只不过会场的秩序有些乱了,部分环节已经卡壳在他身上。

    他的面前是璀璨的灯光,光线一直沿着红毯方向漫开,似能驱逐一切黑暗。

    拿起话筒。

    他不再看张优然,而是对着镜头。

    “我在《直播大冒险》上说过的话,从来就不是说说而已。尹氏集团已经成了一个专门帮助娱乐圈低收入者的协会,开始帮助他们。”

    “好巧不巧,就有名实习生向我们求助,想告她的老板张优然。”

    “她在职场遭遇了什么?”

    “霸凌、孤立,被羞辱,想辞职却被威胁毕不了业。”

    “张优然手里有资源吗?她当然有,如果不是靠着这些资源,她又怎么能威胁得了这名女生?”

    “那么她配拥有这些资源吗?”

    季清芒再次把视线投向张优然,表情似笑非笑:“既然我敢当众说出这件事,我就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说得对。”

    “所以张优然女士,你配吗?”

    “你配吗?”

    这一声声问话多么熟悉,熟悉得扎人耳。

    张优然忍不住后退几步,瞳孔紧缩。

    于此同时,营销号们纷纷转发盘点的不得志明星中的代表人物——谢兴,发微博了。

    谢兴,非知名演员。

    戏红人不红,被戏称为“万年老二”,永远也拿不到男主资源。

    刚才他被营销号狠狠带起一波节奏,用来攻击季清芒——

    “谢兴有颜又有演技,真可惜。”

    “还记得谢兴演的小侯爷角色,堪称他的代表作了,只是谢兴这么些年一直都不火,可惜了。”

    “为什么谢兴总演男二?”

    营销号也不直接说谢虚资源不好,但在这样的舆论大环境下,上网冲浪的人自然懂。尤其这人还是谢兴,众人的童年记忆,每年贴吧微博论坛都会有数不清的帖子问——“为什么谢兴不火?”

    以谢兴作为木仓,舆论会自然而然把木仓口对准季清芒。

    至于谢兴会不会惹恼季清芒?背后的人根本不会管,他们只在意季清芒会不会出丑而已。

    “季清芒”这三个字在热搜榜上节节攀升,点进关键词里,骂的声音永远多过赞美的声音。嫉妒是人们的天性,只是平时会被压抑,如今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点、宣泄点,人们又怎么会放弃?

    背后的人非常满意这样的效果,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谢兴发微博了。

    被他们放在受害者位置上的谢兴发微博了!

    微博内容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将那些对季清芒不利的话语击碎。

    @谢兴:刚下飞机就接到经济人的电话,上网了解详情后我很痛心。季清芒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因着他的帮助,我才有机会接触到更好更广阔的平台,甚至拿到了男主角的剧本。很心疼大家被有心人利用,误解了季清芒先生。正如季清芒先生所说的那样,他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战友。

    又有什么比本人亲自出面澄清更有利的证据?

    被公认的“资源社会受害者”的谢兴都出来说季清芒帮助了他,多亏了季清芒,他才有机会展现自己的实力,让自己的演技得以在更好的平台上发挥出来。

    季清芒不是敌人,而是战友。

    错误把季清芒当成敌人的人,都是被“有心人利用”。

    听听,人家借口都给你找好了。

    经济学上有个术语叫做触底反弹,放在舆论上也是如此。更何况对家有水军,季清芒这边就没有吗?

    之前的所有潜伏不过是为了现在的爆发,晚会现场的直播被疯狂剪辑,流转于各大网络——

    “自下而上的改变很难,可自上而下改变就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人来做,那就让我来做。”

    “我确实拥有着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渴望而不可及的资源,可相比张优然女士仅仅拥有着一小部分资源就可以通过利益关系,碾压践踏人性,我十分庆幸着我掌握着大部分资源。”

    “资源只有被掌握在正确的人手里,才会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我不是正义,只不过每次恰好都站在了正义那边。”

    他站在灯光下,雪肤黑衣,眉眼锐利。

    “终有一日,我们拨开迷雾,可以看见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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