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接到老管家的消息,是在傍晚时分。
晚宴已经备好,只等客人到齐,主人举起筷子,这场饕餮盛宴就可以正式开席了。然而……
老管家:“墨道长说,他不饿,请老爷您和客人们先吃,不必等他。”
宫九一直维持到现在的愉悦心情,顿时消散了大半:“……他成仙了?不用吃饭?”
墨麒这是什么意思?当真如此不乐意与他同席?
一旁服饰的侍女、侍从们皆噤若寒蝉,就连老管家的脸色也白了一下:“这……”
宫九越想脸色越沉郁,从桌边站起身。最重要的观众既然没到场,他也懒得再扮演热情的主人了,冷冰冰的话从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出:“我去看看。”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没管还在座位边等着开饭的楚留香和胡铁花。
这绝对是楚留香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这么被人忽视。这忽视还不是刻意欲擒故纵,而是真真实实地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从前他与九公子打交道的时候,九公子可不是现在这个阴晴不定、难以揣测的样子。他本是极为诚信、冷静自制,甚至在楚留香眼里能够和如今的第一剑客西门吹雪、已故的剑仙叶孤城相并肩的,完美到超脱人类范畴的人。
现在看来,只能说宫九伪装的实在太好……
老管家大气不敢喘地目送着宫九的背影远去不见了,才松了口气,对楚留香和胡铁花说:“两位贵客不必拘束,想必等到现在也饿了。”他恢复了干练,指挥着侍从侍女们将准备好的佳肴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这是老爷从京城挖来的名厨,做这道黄金芽乃是一绝……”
…………
墨麒没想到,只是食欲不振,不想吃晚饭,居然会把宫九引到他的房间来。更没料到,宫九挑的时间会那么恰巧,正正好好在他打了水,第三遍沐浴的时候进门。
晚食的时候沐浴,墨麒并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所以没有让侍女替他准备浴水。索性自己去院后的井里打了水,来来回回,这已经是他一个时辰内洗的第三次澡了。
宫九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片被主人硬搓得透粉的结实胸膛,再然后,就是一双几乎冷得像漆星似的眸子,以及数十道夹杂着内力而来的冰刺。
墨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宫九甫一推门,就揉水成冰,寒冷的内力将水凝结成锋锐的冰刺,直扑门外的不速之客。
宫九泰然而对,指尖折扇大开大合地潇洒挥舞数下,凌冽的剑气便将寒冰割裂得粉碎。
两人拆招看似轻松,实则险象环生。只看看地上那些被冰刺和剑气割裂出的数寸深的裂口,也知道墨麒差不多有点动真格的意思了。
宫九淡淡地移了移眼神,心中暗自衡量着自己撩老虎胡须的限度。
趁着这么会功夫,墨麒已经匆匆将自己的衣服披上了,隐忍的怒火在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简直恨不得当真扑出来,将这无耻之徒烧成灰:“宫九!”
宫九面色坦然地抖掉身上的冰渣,梳得整齐的发髻一丝不乱,相比较之下,只披了一件外衫的墨麒实在狼狈,甚至因为裸露出的粉色肌肤,显出几分色气。
宫九站在门口,没踏进房间,折扇微微遮住唇角:“管家刚刚告诉我,你不饿,不想吃饭,我本还担心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同席……”
折扇已经遮不住宫九幸灾乐祸往上勾的唇角了:“现在看来,原来只是道长你还记着早上的蟑——”
墨麒脸色变了变:“别说了。”
——螂。宫九咽回了最后一个字。
宫九心想:原本白日看时,还以为墨麒对蟑螂没什么想法,看来是一直憋着到现在,这才吃不下去饭,还连洗了这么多次澡。
可怜见的,皮肤都搓红了。
一种隐晦的,似是撞破完美背后的瑕疵而被取悦的快感,打消了宫九心头的愠怒。
于是,出乎墨麒预料的,宫九居然当真听话地打住了这个话题,还贴心地背过身去,语气温和到令人后背发寒:“不过,该吃的饭还是得吃的,毕竟晚上还要夜探地牢。我可不知道修道之人饿的时候会不会肚子叫,更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败露了晚上的行迹。”
说完,宫九便走了。
一直试图把自己当成猪投喂的楚留香和胡铁花,并不知道宫九和墨麒还小打小闹了一场,也没兴趣知道,反正他们吃了一半的时候,原本说是不来的墨麒,还是黑着脸,跟着明明面无表情,却莫名透着一股嘚瑟的宫九,一块儿坐下开吃了。
满满一桌的佳肴,持续以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进入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肚子里。如果吃得口渴了,还有取之不尽的美酒来喝,实在是快意极了。
宫九:“……”
宫九不得不出声提醒:“诸位少吃些,晚上还有要事要办。”
别回头吃撑得走不动了。
在墨麒面前装作真诚地道完歉,又亡羊补牢式地好好介绍了一番席上佳肴之后,宫九的嘚瑟劲也差不多过去了。
他坐在主位上,看着吃的尽兴的楚留香和胡铁花,以及胃口小的跟姑娘似的、还沉着脸的墨麒,恍惚了一下,突然一股纳闷涌上心头:
……
……我不是来找墨麒麻烦,让他把命留下的吗?
为什么我却在这里,在西北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掏着自己的腰包、用着自己的宅子,贡皇帝似的招待着这群麻烦精?
宫九疑惑地放下筷子,盯着碗里皮肉都煮的晶莹剔透的水煮鱼陷入沉思:“……”
总是算无遗漏的九公子:???
·
·
西北的冬天,温度极低,又极为干燥。地牢又放置着冰块,几具尸首自然保存的不错,就连尸臭的味道,都因为低温的缘故而嗅不到多少。
几位来夜探的人,皆是江湖上武功一流的高手,更别提其中还混着一个从未失手过、几乎已是传说的盗帅楚留香,想要避开这些普通士兵的耳目,实在是杀鸡焉用牛刀。
众人跟在楚留香身后,绕开停尸房外的重兵,掠入房内。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人一边,将停尸房内唯二的两个守夜人迷晕,又拖到座椅上,才走到放尸体的床边:“这样就好了。”
迷香是楚留香提供的,据说用了之后等人醒来,只会觉得自己是睡了一觉,不会记得自己是被人迷晕的。
宫九自从知道了墨麒居然会因为蟑螂,背地里有那么大的反应,对夜谈这件事的热情就更高了。此时也换了和另外三人一样的夜行衣,走到床边道:“你们要先看谁的尸体?”
他说是这么说,眼睛却不停地往墨麒身上瞄,果真从墨麒的眼神中发觉了那抹不易察觉的纠结,带着一种好像很是不想接近尸体,却又不得不接近的矛盾。
宫九抱着胸,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饶有兴致地仔细观察着墨麒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墨麒说话的声音比平日更要低沉一些,透着点几不可察的克制和忍耐:“之前说书人说,已经死了几人?”
胡铁花:“四个,我记得准准的。守城主将马将军,玉商钱世贞,主簿文大人,还有一个是副将武大人。”
墨麒:“这里一共有五具尸体。”
楚留香手快,已经掀开白布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五张小床,自左而右分别放着马将军、钱世贞、文大人和武大人的尸体,床下面有竹签,标着他们的身份。最右边的那张床上,则放着一具无名尸首,看死状,像是头朝下摔死的。
不过这无名尸还不是最惨的,好歹也就碎了个脑袋,马将军的尸体才是最惨的,脑袋就剩了个后脑勺,身体四肢也被啄的只剩下白骨和一小半的血肉了。
“没听说啊……”楚留香摸着下巴喃喃,“难道这是新的尸体?”
“不是。”墨麒,“看情况应该是在马将军和钱世贞之间死的。”
胡铁花惊讶:“道长你还会验尸?”
墨麒顿了顿:“……略通医术,学杂不精。”
楚留香:“那为什么说书先生没说过这人的事……”他看了看那尸体的打扮,“看样子是个老人了,穿着城兵的盔甲。”
没有消息来源,他们蹲在这儿就是蹲到明天天亮,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墨麒的眸色又沉了些,黑亮的眸子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宫九,果然看到那人满眼的“问我,我知道”。
墨麒:“……宫九。”
宫九故意装傻:“嗯?”
“……你知道什么。”墨麒压着气道。
宫九就乐意看墨麒拿他毫无办法的样子,目的达到,便爽快地开口:“这人是在马将军尸体运到城门前的同天死的,是个守城的老兵了,都说是他自己当值那天喝醉,不小心失足摔下城墙去的。无足轻重,不必在意。”
墨麒却看着那具老人尸体,目光黯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留香已经开始检查剩下的四具关键尸体了:“都是鸟类喙部啄食、撕扯留下的……”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双天青色的手套戴上,伸入尸块中摸索:“嗯……”
胡铁花脸皱一块,看起来非常想立刻就从这个房间里跳出去:“你嗯什么?”
墨麒站在楚留香正后方,恰好能将楚留香看到的地方尽收眼底:“不止。”
胡铁花就躲着不想看呢,自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懵逼道:“什么不止?”
“这里,有剑伤。”墨麒伸手,指了指胡铁花正在查看的那具副将的尸体。
宫九也凑了过来:“确实,虽然已经被啄的差不多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
胡铁花也看过来了,两眼茫然,怀疑自己是个睁眼瞎:“哪儿呢?”
楚留香分开副将的胸腔烂肉:“这,看这个切口。”
那个切口极小,被啄食撕扯的稀烂的肉块堆叠在下面,只留下不到婴儿指盖那点大,若是不留神找,轻易找不到。
“那其他的尸体——”
“轰隆!”
胡铁花的话问了一半,整个地牢突然巨颤。
“怎么回事?”他匆匆一跃,挡住差点砸到床单上的蜡烛台,脚步不稳地一下就要撞到床上,而在此之前,墨麒已经展开双臂,将他还有楚留香、宫九一块推到了停尸处的墙角,跟母鸡护小鸡似的护在背后,反身背对三人,抓住一直背负于身后的拂尘。
似是从地下发出的咆哮仍如雷声般不绝于耳,剧震的大地使地牢的天顶开始发出令人胆寒的皲裂声。
墨麒望着头顶石缝,沉声道:“玉门,地动了!”
他眼角的余光往下一扫,两个昏迷着的守夜人的身影引入眼帘。他们还在梦里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丝毫不知道头顶的岩石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将他们的身板砸个扁平。
楚留香和胡铁花齐齐一惊:“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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