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至扬州,骆延山除了护送魏婉娴姐弟,还有公务处理。他早在城东安排好了院子,打算暂留一晚,将手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后再启程去海州。
骆延山傍晚归时,白日的事已有结果。
魏攸宁态度坚决,有理有据,魏婉娴终是被她劝服。
大厅中,骆延山听闻魏攸宁明日便走,不免诧异,“这么匆忙?走官道还是走水路?”
“走水路。”
魏攸宁想着接下来的书院生活,眸光微亮。
晋江书院乃顾鸿远在南京城外创办,至今已有十余载。
顾鸿远号紫阳,曾任太子太傅,官至左都御史。
明德三年,因反对明德帝加封生父雍王皇考,尊景元帝为皇叔一事触怒明德帝,削官为民。
紫阳先生历经三朝,桃李遍天下,当世许多大儒都曾受邀入院讲学。
晋江书院讲学之风甚浓,远近闻名。
若仅是如此,自然费不着魏攸宁花大功夫耗在上头。
《佞臣记》中记载,明德二十年应天府乡试,晋江学子中举者足有十二人。
自此后,晋江书院名动天下,成为大周学子心中的名副其实的头等学府。
最重要的是,未来权倾朝野的首辅,乃至最后荣登大宝,将原主发落教坊的惠王,都曾在晋江书院听学。
撼动大周王朝未来命脉的人物都汇集在此,她岂有不去之理?
而今的书院虽不及日后辉煌,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名列前茅,仅在每年二月初八招生,每次只收五十人。
从扬州出发,走水路至多五六日便可抵达南京。
多出的这几日,正好可供魏攸宁提前熟悉一下环境,顺道为入院测试稍作准备。
骆延山思忖一番,“既然此事已定,那姐夫便祝你一路顺利。为保险起见,我拨两个人护送你去南京罢。”
晋江书院不允许学子携带小厮书童,骆延山便没提这茬。
魏攸宁谢绝了骆延山派人随行的好意。
先前她也考虑过向骆延山借人,可随后想着带两个锦衣卫的护卫上路实在太过招摇。
白日她已经去了趟镖局,寻了两个练家子作为此行护卫。
骆延山听闻她已经打点好一切,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
……
夜凉如水,月色柔和。
魏攸宁方洗漱完,望着铜镜里与自己原本所差无几的模样,略有些出神。
先前她对此也颇感诧异,转念一想,觉得这一世还是用自己的这张皮囊,倒也自在。
忽地,房门被敲响。
妇人装扮的身影被烛光放大,清晰地映在窗牖之上。
“是老奴。”
魏攸宁请她入内坐下。
许嬷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语气难掩涩意,“姑娘。”
魏攸宁摇头,“嬷嬷还是唤我哥儿罢。”
许嬷嬷盯着这样冷静的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故去之人的影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哥儿是担忧老夫人事后报复?”
“如今你姐夫争气,他虽是个武官,你若托了他,想必也能谋一份文职差事。就算日后败露,你在他手底下做事,至少也有人照看。可若去了书院,那里吃住都在男人堆里,若你的身份……”
魏攸宁安抚道:“嬷嬷,您说的我都懂。”
她脑海忽然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
魏珩其实是个极聪慧的人,三岁识字,五岁便能作诗赋。
曾经甚至还因此得了个扬州城神童之名。
此事之后,邹氏忌她锋芒太露,惹人怀疑,便不允她掐尖儿要强,只允她平庸。
魏珩便只能处处收敛锋芒,依照邹氏的意思做个普通人,随着年岁渐长,原主神童之名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嘲笑,甚至成为扬州‘伤仲永’的典范。
之后魏泓邹氏双双离世,魏珩便愈发谨小慎微,优柔寡断。
也是,魏珩若真是那只有皮相,不通文墨的草包,又怎会在书中攀上九千岁后,步步高升,身居要职?
朝堂之中越是高位,越需要本事。
所谓高官厚禄,若没两把刷子,便是坐上了也无法长久。
魏攸宁目光固若磐石,“嬷嬷,我意已决,您无需再劝。”
许嬷嬷先是一怔,而后眼底隐含泪光,叹道:“那哥儿一切小心,待我们海州事了,到时候同大姑娘暂住南京,你若得空,也可常回来瞧瞧大姑娘,三姑娘。”
“若有任何不妥,千万莫要硬撑,务必要给大姑娘来信。”
……
次日一早,姐弟几人同时出发,魏婉娴一行是往海州贺寿,魏攸宁则是带着护卫要去往码头。
魏府侧门,谢氏含泪将魏婉瑜送上一顶小轿。
谢氏捂着胸口,喃喃道:“瑜姐儿,为,为娘也没有办法……”
魏婉瑜死死扒拉住粉轿,泪如泉涌,咬牙切齿,“阿娘,你,你真要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昨日动静闹得太大,武安伯夫人被魏家打了脸,很是恼怒。唯恐再生事端,让自家没脸,勒令魏老夫人提前一日将人送到。
魏家的哪个女儿入府,她并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她需得拿出态度,给扬州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盐商富户瞧瞧,她武安伯府在这扬州城的分量。
谢氏咬牙,煎熬道:“武安伯府家大势大,昨日伯夫人递了话。瑜姐儿,你就当是了父母,为了魏家……”
魏婉瑜麻木的看着流泪的母亲,往东一望,满面嘲讽。
那里,是最为疼爱她的祖母。如今她却称病,连见也不见她。
魏婉瑜心冷如冰,嘲讽一笑,竟直直将头磕上粉轿。
登时满额鲜血,场面分外骇人。
谢氏大惊,“瑜姐儿,瑜姐儿!”
她将魏婉瑜拥住,还未来得及心疼,就闻一声冷喝。
“好你个魏家,既不情愿,当初何必应下,如今这副模样,是想咒我家公子和夫人吗?”
谢氏慌张抬眼,正好对上武安伯府派来的蒋嬷嬷铁青的脸。
谢氏大骇,“嬷嬷,瑜——”
蒋嬷嬷气得瑟瑟发抖,冷笑着将她打断,“魏夫人,今日贵府所为,我必会向夫人一一禀明。”末了,蒋嬷嬷挥手,立刻有婆子上前将魏婉瑜押进粉轿。
谢氏木雕般目送被甲士‘护送’的粉轿,心底咯噔一声。
完了,这下全完了。
……
旭日初升,细霞散碎,远远的河面间或泛着粼粼波光。
岸边水汽重,雾气也比起别处要浓,故此天色还不甚明朗。
魏攸宁抵达码头时辰虽早,岸边已是一片小贩云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人多的地方,消息也灵通。
距开船还有半个时辰,魏攸宁携着雇来的两个护卫,悠悠然然在四周的摊贩转了起来。
魏攸宁从不打没把握的仗,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仅靠《佞臣记》里头的信息还远远不够,她还需更了解这大周朝才行。
她今日着云纹青底的圆领锦袍,头戴软翅纱巾,花结丝绦束出劲瘦的腰身,愈发显得身量纤长,形容飒爽。
魏攸宁模样俊秀,行止潇洒,一路行来惹得不少小娘子频频侧目。
当然也探听到不少消息。
岸口,一队穿着红衣罩甲的兵卒正例行登船巡检。
魏攸宁眼尖,见这堆人里头还有人穿着专理盐课的监掣官官服。
刘护卫以为她担心时间,忙见怪不怪道:“魏公子莫要担心,整个码头查下来至多一个时辰,不会耽搁行船时间。”
魏攸宁诧异扬眉,“仅一个时辰?”
才一月末,好些水域薄冰未融,并非走商行船的好时机。
故此整个码头的船不算多,大小客船商船零零总总加起来仅有二十来艘。
二十多艘大船,一个时辰不到便巡查干净……未免太过草率了些。
魏攸宁忽然想起《佞臣记》中,因明德二十年江南科场舞弊案牵扯出来盐案,心念一动,瞬间明悟。
两淮之故乃盐课重地,其中又以扬州为要。
西宫那位赵太后荷包若不鼓,又哪里来的底气同明德帝打擂台?
盐课乃国之大计,明面三申五令又能如何?
该贪的人照样不会手软。
这位赵太后也真是手段了得,难怪那武安伯夫人一个赵家庶出的女儿,也敢在扬州城里呼风唤雨。
巡检兵卒登船时,正好有个商人模样的人正指示着伙计往船上搬货。
兵卒立马叫停,粗暴地挑开商人的货箱,上好茶叶就这样在甲板上洒了一地。
肥胖商人诚惶诚恐,连连陪着笑脸……
如同走过场一般查完正在搬货的茶商之后,兵卒们果然如刘护卫所言不再深查,径直往下一艘商船而去。
不待魏攸宁细究,便被行道路对面的老妇吸了注意。
那老妇身形佝偻,行动困难,身上还背了个小山似的包袱,正一步一喘气地挪动而来。
常人见此,必然会发扬尊老爱幼的善心,怎么着也得上去搀扶一二。
魏攸宁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目不斜视移开视线。
老妇暗恼,这穿得人模人样的,不料是个冷心肠?
魏攸宁瞧老妇贼心不死,索性站定,一下一下估量对方与自己的距离。
三,二,一……
“唉哟,我的腰……”
方才还精神矍铄的老妇,好似瞬间被抽走了脊骨,软做一团躺倒在地,无助至极。
原本落后几步的两个护卫连忙上前。
马护卫心热,就要去扶人,下一瞬就被年长的刘护卫打了手。
刘护卫走南闯北,年轻时混过江湖,这样的伎俩并非头一次见。
他瞧了几眼,冷笑,“魏公子,这老妇一瞧便是老赖皮,专讹你们这些心善的公子哥,可莫去扶她,叫这等狡诈之辈得逞!”
话是对着魏攸宁说的,一双大眼却恶狠狠得盯死那妇人。
老妇瞥见二人腰间的大刀,一时汗入雨下,暗恼自个儿眼瘸,方才漏看了这两个护卫,竟错将铁板当了肥羊!
“大娘师从何处?演技倒是不错。”
魏攸宁一脸可惜,笑着摇头,“可惜,骨子里拿腔作调的劲儿没洗干净。”
老妇正诧异自己是何处漏了底,就听魏攸宁一语道破她身份,“兰花指太翘,脂粉味儿太重,我可不好您这口。”
老妇面如火烧,收拢无意识拈的兰花指,恨不得钻进地缝。
她年轻时干的正是那沿街卖笑,往来迎送的行当。
论碰瓷讹诈,魏攸宁也算是个熟手。
譬如她自个儿,曾便用过类似的招讹过几个聒噪尖酸的御史。
那几个御史以为她真被撞出了好歹,胆战心惊了好几日。之后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待她再露面,那几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再被讹一次。
魏攸宁生得俊朗,又时时含笑,乍眼一瞧,的确像那起和顺善意之人。
可此时,当老妇撞进对方不含波澜的眼时,才知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她顿觉如芒在背,流了满头大汗。
刘护卫道:“魏公子要如何处理此人,送官?”
老妇闻言慌了,急急忙忙想起身,却压在身上的包袱太大,爬了一半又被压了回去。
一时半会她只能在原地龟爬,形容甚是滑稽。
正是此时,一道焦急的声音至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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