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局与诈

    裕泰茶楼在古玩城对街,来这里的茶客多是搞收藏的,顶爷冒爷带着叶灵犀进去后在大堂角落处落座,靠窗有两个白发老爷子坐着,其中一人见了顶爷后道:“他俩怎么来了?”

    对面老爷子喝了口茶,“谁呀老赵?”

    姓赵的老爷子示意,这人转身看看,笑道:“我当是谁呢,老唐家的人。”

    赵老爷子道:“他们家人手段太不讲究,恐怕小姑娘要吃亏。”

    对面的老爷子笑:“得嘞,有我们在这俩小子翻不出手心去。”二人对视,继续喝茶。

    入茶楼落座后,顶爷招呼着来了一壶碧螺春,而后不紧不慢给叶灵犀斟上了茶,她手上握着茶杯抿了一口,只觉香气清远,的确是好茶。

    顶爷道:“姑娘,顶爷不是那唬人的主,可你拿来的东西的确是有点让人拿不准,要不咱们也别在这儿打哈哈,你只管拿,顶爷我只管看。”

    眼前少女捏了捏衣角,糯糯道:“我……”似是有难言之隐。

    顶爷笑,“得嘞,你这是信不过我顶爷。”说着顶爷把冒爷身边的皮包拿起来,放在叶灵犀面前,很是直率道:“这样吧,包里现在就有五万块钱。小姑娘,按理说银元这东西顶爷我看不上眼,只是今天碰上了,你这一布袋也着实让我生了点好奇心,也就是想看看,你呢点清楚自己的银元,我给你挨着掌掌眼,且不论买卖,就是让我消磨时间,兹要是少了你一枚,东西你还收回去,五万块钱也归你。”

    叶灵犀目光放在那拉开拉链的皮包上,里头隐约露出一叠粉红色钞票,她垂下眼眸,心下一嗤,这人恐怕另有图谋,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坦荡,看她只是个小姑娘,上来就用粉票子想砸晕了她。不过出门的时候阿黄就交代过,古玩行当里的人老奸巨猾,让她小心一些。有戏看何乐而不为,她素来是个促狭人,思及此处,叶灵犀顿时脸上一红,磕磕巴巴道:“不用,真不用,我也就是人生地不熟的,想把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卖卖,先生要是愿意帮我看看,我就很感激了。”

    顶爷和冒爷对视,他二人一直观察着叶灵犀,怕的也是自己入了局,顶爷上手替叶灵犀斟茶,“那怎么行,五万块钱压在这儿,我替你瞧瞧,出门在外靠朋友,你这要是真的,买卖什么的都好说。”

    这话说的,再没有这么坦荡的人了。

    说完,叶灵犀将包中的银元抓了一把递给顶爷,顶爷这厢看得仔细,哪知越看越惊心,包中银元品相参差不齐,有的有使用过的痕迹,有的还带着原光,漂亮极了,不过眼下手中这几枚居然全是真货,怎么会有这么多真银元呢?顶爷不敢怠慢,生怕自己打了眼,反复看了许久。

    要说打眼,顶爷和冒爷兄弟二人江湖里漂了这么些年,早些年虽吃了些亏,可现在就是他们坑别人的份儿了,他们家中三代自打民国起那可就是做这一行的,他家老头子是夹包袱串门子出身。所谓夹包袱串门子便是通过坊间业内小道消息打听哪家有古董,他家老头儿就上门收东西,而后再把东西倒到自己顾客手中,这活儿要人眼明手快,最是能积累经验。老头儿攒下了不少钱,他们的父亲在那场运动中又攒下了不少好物件,等这双胞胎弟兄俩长大后,便接掌了家业。

    除了那些玉器瓷器字画,顶爷最爱玩儿钱币,冒爷最喜欢玉石,这两项算是兄弟二人的个人爱好,这么些年在圈子里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

    顶爷看完了手上的,面上还没什么,额角却略挂了些汗,终于,他上手了那枚金币。他心中微跳,低头按捺下心潮澎湃。

    只见那枚光亮的金币同手边银币大小差不多,币值为一元,上有袁世凯侧身浮雕,环绕着中华民国三年六个字,在茶馆微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最后,顶爷的手抚上了金币右下侧那一行小小的签字—“L.Giorgi”。

    民国三年袁世凯像签字版金质样币,由时天津造币厂铸造,出自意大利雕刻师路易奇乔治(Luigi Giorgi)之手,这不过是试铸,并未正式发行,是以最终银币也不过保留了千枚,市面上假货横行,难见真品,遑论存世量更少的金币,更是难得中的难得。

    中国嘉德06年曾拍卖一枚,以231万成交,顶爷也曾借来一观,他可不是没见过真品。

    他看了许久,心中一叹,他顶爷这辈子算是开了眼了。

    什么龙洋鹰洋好东西他搞了不少,可是这袁大头中顶尖真品,还真是没有。他狠狠心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将那枚金币放在叶灵犀面前,道:“继续。”

    叶灵犀目光点在那枚金币上,阿黄今天早上起来点钱的时候同她说起金币的来历,她也就是当故事听了。她和阿黄都不知道这枚小小的金币如今价值连城,也就觉得既然是金子的,估摸着比银币稍微值钱些。可她素来对周边环境事物十分敏感,尤其是顶爷这人迥异的态度让她心中生奇。见对方方才拿到金币的时候呼吸与心跳都快了许多,叶灵犀倒也猜出,是金币的问题。

    这样想着手上又抓了一把钱币放在对方面前,道:“还有呢,劳烦了。”

    顶爷看着那几枚钱币,心中一凛,这,这怎么还有一枚,他不由心颤,伸手想要拿起那枚金币,却还是转向旁边的那枚银币,这一切动作都落在叶灵犀的眼中。

    果然,和金币有关。

    就这方寸之桌,就这三人对坐,就这一壶清茶,茶香袅袅之下,彼此暗中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顶爷把那几枚钱币推回去,“继续。”他的右手收到桌子底下,捏了捏,疼的,不是在做梦,他今天居然见到了两枚签字版金质样币,真的不是做梦么?

    叶灵犀望向袋中,只见一枚金币露出了一个小角,她挑眉,伸手将最后的几枚钱币抓起来递过去,而后紧盯着顶爷的脸。

    顶爷看到埋在银币中的金币,脸上恍然一怔,陡然间咬紧了牙关,他像是死死控制住自己,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拿起了银币,低头查看。这些动作都十分细微,若非叶灵犀本就五感敏锐只是个普通乡下姑娘,那是断然看不出分毫的。

    一室寂静,顶爷看完了手上的钱币,叶灵犀见他坐直了身体,拿起手边茶壶倒下了一盏下,一饮而尽,也不知尝出这上好碧螺春的味道没有。

    三枚,三枚英文签字版金质袁大头样币,三枚呀!

    顶爷忽而抬眼,不知心中如何盘算,只听他断喝一声,“说吧,谁让你做的局?”

    声音有些响,窗边两位老爷子也看了过来,彼此对视,心知肚明,赵老爷子轻轻摇头,乃是静观后事的意思。

    叶灵犀面上一片茫然,“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有,我没骗人。”

    顶爷冷笑,“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吧,小姑娘,你拿着这半布袋银元上来,中间还夹着金币,我告儿你,顶爷我纵横钱币圈子这么些年,没见过你这么邪性的事儿,合着您祖上是不花钱怎么着,钱都存下来。”他看向叶灵犀。眼皮子一撩,道:“小姑娘,我明着告诉你,这银币是真的,可金币是后打的,假货,你的故事也别给我编,我不听,你祖上是当将军还是当地主,跟我也没关系。不过今儿这事儿到这儿不能善了,要么你把给爷做局的人说出来,爷收拾他,要么你拿着东西麻溜滚蛋,不过我能保证打今儿起,你这堆东西没人敢收。”

    叶灵犀听罢,面上惶惶,可惊慌并未至眼底,这人图穷匕见,想要用这样的手段吓住她,既然对方想演,她也得扮上,心里这样想,叶灵犀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中含泪,“我,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什么意思,我家里爷爷还等着钱治病呢,求求你了,我没有门路,这钱是真的,我真的没骗人。”

    见叶灵犀慌了,顶爷和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冒爷对了个眼,他神色稍稍缓和,道:“行了,我今天碰上你说明我们还是缘分,银币都是真的,这样我按市价算给你,金币虽然是假货,但也是真金打出来的,我也给你按金价,怎么样?”

    二人僵着,就见底下上来一群人,打头的是那关掌柜,关掌柜见了顶爷,道:“我就说顶爷和冒爷在这儿呢,这不,我联系的钱币藏家都来了。”他身后跟着男男女女装束不一,面上带着好奇看了过来。

    关掌柜上前,疑惑道:“这是,哪一出呀?”

    没等叶灵犀说话,就见顶爷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道:“这小姑娘带了半布袋袁大头过来,都是真货,可千不该万不该拿了三枚民三英文签字版金币,这等珍品那是传承有序的,06年嘉德春拍那枚,原就是台湾收藏家张秀清的旧藏,小姑娘妄想带着半布袋银元和一个故事就忽悠了我,在座各位可别上了她的当。”

    签字版金质样币几个字一出,场中霎时一静,那两位密切关注此处的老爷子也是一怔,赵老子神色微沉,颇有些惊疑不定。若是这东西,当真是稀有,赵老爷子也就见过一枚,刚巧嘉德拍卖那枚就是他掌得眼,这小姑娘一次拿出三枚,又说不出传承,难不成真是做局?

    这话说完,房中十几人看向叶灵犀的目光均算不上和善,她脸一沉,如何听不出此人是断了她的后路。在场都是搞收藏的,谁没给做局的人交过学费,谁不是大把大把上过当,买猫送猫碟的故事那是经久流传,谁不是对这帮作假的人恨得牙痒痒呢?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眼前便是清南玩儿钱币的人,他们身后都勾连着其他地方玩儿钱币的人,顶爷一句话,叶灵犀的银元量这么大,怕是不好出手了。

    当下就有人阴阳怪气道:“我看啊,现在作假做局的人简直就没长脑子,签字版袁大头,还是金币,本就是存世量少之又少,就算是有那也是传承有序,经了谁的手,我们门儿清,三枚六百万的金币,怕是想钱想疯了吧?”说完,周边人那是一阵哄笑。

    “这不就是骗子么?”人一多,话一杂,周边喝茶的人都看了过来。

    目光汇聚,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说骗子。

    只见顶爷抬手,这些人都不说话了,“小姑娘,我也帮你看了这么久,得嘞,你也说了你爷爷等着钱看病,我且不管故事真假,就当日行一善,这样吧,都卖给我吧,我按市价收。”

    此言一出,关掌柜道:“顶爷仁义。”

    叶灵犀手中摹拭那枚金币,过了片刻,冷冷道:“你们说,这种东西,需要传承有序?”

    顶爷一笑,“小姑娘你不懂古董行当,这枚钱币,在当时也属稀少,没有门道,谁能弄到呢?”

    叶灵犀放下钱币,在众人目光中起身,道:“自然传承有序,给这三枚钱的人……”

    她顿了顿,轻声道:“姓袁,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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