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金丝楠木雕琢的方椅上,陆玉容以手撑面,神色颓败。不过一夜的光景,他只觉得身心俱乏,往常依靠拐杖能行走的身子,现如今疲惫的不堪一击。

    “不见。”

    天刚见亮,今冬的雪比往年下的都要隆重。陆玉容捏了捏眉间,管家犹豫再三,迟疑开口。

    “那位小公子说,若你不肯见他,带来的菊花茶便浪费了。”

    “什么?!”

    陆玉容按着扶手,噌的站了起来,摔断的左腿到底是拖累,他晃了晃,面前忽然一阵晕眩。

    但凡听到菊花两字,他便觉得有人别有用心。宝和园菊花琉璃打碎,知道的人不多,且都是心腹。交工在即,除了请罪,他不知如何做才能妥善解决。

    “殿下,奴才觉得,他应当没有敌意。”管家照顾陆玉容二十余载,一直忠心不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的心情跟陆玉容一样焦灼。不管有没有用,人家送上门来,试试总比推脱要好。

    “推我过去吧。”陆玉容早膳未吃,体力透支,虚靠在扶手上,唇色有些浅白。

    管家俯下头掰开轮子,极其熟稔的把他推到屋门口,又低头自言自语。

    “那小公子长得唇红齿白,俊俏的很。”

    来到前厅,陆玉容才明白管家嘟囔的那句并不是废话,这小公子不是俊俏,而是顶顶的好看,整个晋国,他没见过比面前这位更叫人挪不开视线的了。

    “文南公主?”

    那人闻言抬头,嘴角勾起暖意。她穿了一身青色锦服,乌发梳起,冠以白色纶巾,风韵儒雅。

    她起身,端起桌上泡好的菊花茶,递到陆玉容跟前,进退有度。

    “大殿好眼色。”

    陆玉容撩开茶杯盖子,撇口玉盏里头,飘着三朵橙黄的菊花,茶汤透亮,清香扑鼻。入口是甘甜,回味无穷。

    顾衡抱着长剑立在门外,与管家大眼瞪小眼,终于把人瞪到无端心虚,站的更远了一些。

    “公主今日乔装前来,有话但凡直说。”

    陆玉容从来都知道如何保全自己,这是自他五岁摔断腿后,首先学会的生存技能。

    菊花琉璃摔碎之后,他便发现端倪,用了一点小伎俩,逼得那人狗急跳墙,这才被守在宝和园外的人抓到。

    燕王来处理此事,远比他一个废人自作主张的好。锋芒之上,必有一伤。

    “殿下可直接唤我鸾玉,今日前来,便不想跟殿下如何绕弯子。

    两件事,其一,宝和园影壁的菊花琉璃,我有法子。”

    鸾玉话音刚落,陆玉容脸色已经难以用惊讶来形容,他捏着圆润的扶手,竭力克制住内心的猜疑,低声问道。

    “你如何得知宝和园之事?”

    “我自有我的方法,殿下只需明白,鸾玉没有作祟的心便可。”

    陆玉容不由地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人,她身量很好,高挑纤细,秀挺的鼻梁上缀了两颗细密的汗珠,屋外的顾衡时不时用余光扫视,确认鸾玉无恙后,便扭头继续看天。

    “青州府办烧制琉璃砖用了半年,你有什么法子能在几天内造好?”陆玉容虽然不信,可看鸾玉的气势,又觉得此中还有希望。

    “殿下所乘坐的轮椅,用的是金丝楠木,时下京城最流行的雕花样式。”鸾玉提起轮椅,却叫陆玉容觉得此人暗中打探自己已久,今日借宝和园一事,搭桥套近乎。

    京城最有名的几所家具制作坊,陆玉容掌握了半数以上,规模甚至超越官家作坊。鸾玉看似不经意的开口,实际上是想提醒他,他的一切,她都做过了解。

    “殿下既然拥有如此便利的条件,想必价格低廉的白楠木,更加不在话下了。菊花琉璃破碎,无计可施,白楠木底色纯净,若加以仔细雕琢,再以华丽色彩覆盖,可起到以假乱真的作用。

    菊花琉璃砖烧制的色彩虽然青黄交加,可并不透彻,白楠木辅以颜料做遮掩,只要不用强光照射,根本分辨不出琉璃与白楠木的区别。”

    陆玉容忽然茅塞顿开,昨夜他想了好些替代的物料。上好的玉石玛瑙,翡翠珍珠,却没有一个大小和颜色匹配。他没考虑过木材,哪怕是寻常的白楠木。

    “果然好计,只是公主为何要帮我?”

    陆玉容双拳紧握,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鸾玉,想要从她转瞬的表情中,寻得一丝破绽。

    那人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白皙的牙齿,她长相虽美,却有种天生的亲和感。

    “这便关系到我今日来的第二个目的。”鸾玉说完,吁了口气,在齐王对面落座。

    重活一世,再见陆玉容风姿,已不如前世那般怀着怜悯之心,替他感叹命运的不公。反倒是由衷的敬畏之情,日甚一日。

    至少在前世国难之时,陆玉容曾经无偿捐出所有资产,助百姓从萧条恢复繁华,这种魄力和豪气,令世人崇拜赞赏。

    “前些日子十分不巧,我在安国寺遇到了容妃娘娘。”

    檐下忽然滚过来几个黑影,皆手持长剑,以黑布遮面。顾衡早有准备,退到门后,横剑相向。

    “殿下何不待我说完,到时要杀要剐,一并算清。”鸾玉面上毫无惧色,陆玉容挥挥手,那些人又在片刻间无影无踪,都是高手。

    “你仔细着说。”陆玉容虽然没有改色,言语间却凉薄许多。

    “我想说的是,那日既然我能碰巧撞上容妃娘娘,日后保不齐还会有别人看到。

    若想杜绝一切隐患,必须断其根本。殿下,容妃娘娘继续留在京城,便要铲除令其畏惧的源头。否则,容妃娘娘这一世必须隐忍苟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鸾玉知道,今日是她挑明一切,让陆玉容破釜沉舟的关键。日后能否得到他的帮助,就看他与高皇后和太子矛盾激化的剧烈程度。

    不把人逼到绝境,他永远只想着自保,而不会主动攻击。

    等真的到了不得不反抗的时候,却早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今日,公主是以梁国人身份,还是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若是未来太子妃身份,我倒不明白公主此举意在为何。若是梁国人身份,难道是想挑起我们皇族内斗,将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以鸾玉的身份,为我自己而活。”

    鸾玉收起笑意,表情渐凝。

    “殿下,五岁断腿,母妃疯癫,此等耻辱不是你咽下便能化解的。身为人子,不能为母报仇,反倒要其忍辱偷生。宝和园之事不是终结,只要你一直缄口不语,日后更惨烈的事情还会发生,等事情发展到连殿下都无法控制,你想回头,都无路可退了。”

    “我腿断,母妃疯癫,与高皇后有何干系?”

    “殿下,我前面说的话,根本没有提及是高皇后所为,只是你一直沿着自己的想法,与我答话。

    再者,说句不好听的,这等龌龊之事,难道天下人眼里看不明白?容妃的错处,是不该诞下皇长子,而你,从一出生,便是错的!你阻碍了太多人的权势和计划。”

    陆玉容睁开眼睛,看着眉目正色,咄咄逼人的鸾玉,忽然笑道。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三年之内,解除我与太子的婚约。”

    “还有呢?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陆玉容扬眉,他从不相信有人平白献殷勤,至少他周遭的交际,全都各怀鬼胎。

    “只有一个条件,将来若我需要,劳烦借我钱财。”

    陆玉容有些惊诧,“只这一条?”

    钱财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可谓说应有尽有。朝堂之事他佯装无心插手,可要生存,总得积累财富。

    “殿下果然实力雄厚,鸾玉还没说要多少钱财,难道不怕我到时狮子大开口?”

    “堂堂公主,做不了那般猥琐之事。”

    两人彼此对视,陆玉容身上有股从容闲适的淡然,他捏着玉盏,垂眸问道。

    “嫁给太子,难道不是最佳选择?还是如传言那般,文南公主与六皇子,情投意合,生死不弃,所以才会对晋国太子妃一位,弃若敝履。”

    “看来殿下也并非真的不管朝事,只是事情不像殿下猜测那般。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与太子有瓜葛,仅此而已。”

    陆玉容按住扶手,起身,在这短短的片刻内,他从未觉得自己下决定会如此迅速坚定。

    “我答应你。”

    倚在门口的顾衡长睫低垂,厅内动静他已经了然。

    右耳上下一动,那把长剑已经横在管家脖颈之上。鸾玉抬眼示意,顾衡松手。管家神色匆忙,扭头看了眼鸾玉,道。

    “殿下,燕王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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