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站在人群中,满脸都是痛心疾首。

    陈覃予不禁有点懵。评选出的这五个人,他知道女子会引发争议,却没有想到男子也会。尤其是何重七这种虽声名不显,但知者皆夸好的人。

    “老伯何出此言?”陈覃予大声问道,心里忐忑不已,毕竟这人可是“河神”选出来的,而神怎能识人不明?问话间,他也看向何重七,发现对方也是一脸懵逼,一副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表情。

    那老头儿昂着头,背着手,眼含批评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何重七今三十有七,却不思娶妻生子,实为不孝之典范也!”

    陈覃予:“……”

    吓老子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与此同时,陈覃予搜索了一下这句广为人知,却鲜有人深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句话,同陈覃予原来所在的世界一样,是由孟子说的。尽管朝代不同,然而这两位写出来的文字,说出来的话倒是差不离。因而,意思也相近。

    根据搜索,陈覃予发现这话的原文是——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该句出处为《孟子》中的《离娄章句上》。但跟这个老者所说的意思不同,陈覃予随后在百科里查到,该句的注释是——不孝的行为有很多种,没有做到尽后代的责任最为不孝。舜没有告诉父母就娶妻,是没有做到尽后代的责任。君子认为还是告诉父母比较好。

    而不是很多人认为的——没有后代是最为不孝的。

    陈覃予看完注解,理更直气更壮地喝道:“胡说八道!”

    众人哗然。

    那老者更是双眉倒竖地指着陈覃予道:“你……你不过是个蒙学幼童,也敢质疑圣人之言?!”

    “老伯莫要胡说!非是六郎质疑圣人,而是河神爷爷说你曲解圣人之意。”

    “我……我……”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声调都高了八度,他对着陈覃予一拱手道,“河神爷可知那《孟子注疏》中所言,‘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说罢,老者停顿须臾,满身的杠精气势又回来了,声调拔高,宛若朗诵一般地道,“那《孟子注疏》是先人为深学孟圣人言语所著,为吾等读书人阐明经意,乃圣经也!非汝等山间野神可辱没!”

    “哦,”陈覃予不疾不徐,却言辞坚定地说,“河神爷爷说,那便是这《孟子注疏》写错了。”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在场观仪的人中,读书人不知凡几。《孟子》作为《四书》中的一篇,也是大夏朝科举的必修课,众多读书人不说倒背如流,也是能说出七八。而《孟子注疏》虽为前朝赵岐所著,却也是读书人们用来深学《孟子》的辅助教材。

    然而,陈覃予说《孟子注疏》写错了。

    这简直跟对现代高考生说《三年高考·五年模拟》里面的题解错了一般——学子们连想都不敢想啊!

    刹那间,读书人们涌到前排来,有的大声呵斥,有的则是嘲讽不止,更有甚者在挽袖子,似乎是要把陈覃予给打一顿来泄愤。

    反而是那群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甚至还有人鼓掌叫了句:“打!打起来!”

    听到这话的陈覃予,无语摆在了脸上,但害怕是不存在的。他对着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才抛出一个问题:“河神爷爷让我问诸位举人老爷,孟圣人共列出几个不孝?”

    这个探学的问题一抛出,读书人们的情绪就平缓了下来。还因为陈覃予问的是在场读书人中,学问较高、数量偏少的那部分,众人的视线则转移到了那群人的身上。

    穿着青色举人袍的举子们不禁面色一紧,全都同时摆出深思的表情。

    忽地,一名站在世族人堆里的少年倒是高声喊道:“孟圣人共列出五不孝!”

    此人拔得头筹,普通人的视线从读书人那一堆,移到了世家公子那一堆。更有人小声嘟囔:“到底是世家公子读书多啊!”

    “那是谁的人啊?”

    “听说是李家的。”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在场的世族子弟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出名的机会啊!

    一时间,在场诸人情绪高涨,均双目如电地盯着陈覃予,等他出下一题。

    陈覃予不失众望地继续问道:“敢问何为‘五不孝’?”

    一位举人赶紧抢答道:“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既如此,”陈覃予深吸一口气后,大声诘问,“孟圣人既言‘无后为大’,为何‘五不孝’中无一条有言‘无后’?”

    在场诸人:“……”

    他们同时噤了声。

    而陈覃予继续发问:“何以孟圣人列不孝有五,那《孟子注疏》却列不孝有三?”

    先前的老者倒是接话道:“是圣人谓之‘不孝有三’!”

    陈覃予指着他骂道:“愚不可及!”他的眼睛一一看向在场读书人,“河神爷爷让我问你们,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中的‘三千尺’便真是实数吗?”

    无人回话。

    陈覃予又问:“‘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难道真的是说商高帝有三千个妃子、侍妾吗?”

    亦无人回答。

    陈覃予吸了口气,尽量用一口童声做出低沉的音调:“这‘三’不过是先人常用来形容‘多’的拟词。孟圣人说‘不孝有三’,也不过是想说‘不孝顺的事情有很多’。而‘无后为大’此句,应结合‘舜不告而娶’来理解。若真按照你们说的‘没有后代便是不孝’,那舜都娶了妻子,你们怎么知道他日后有没有后代。”

    陈覃予故作停顿,慢慢地走到表情复杂的何重七身边,才继续说:“若今日没有河神爷爷为我解惑,怕初六也定如这位老伯一般,认为人生之中的大孝之事乃是留下子嗣。然河神爷爷既已告知,‘无后为大’不过是不尽到后辈的本分,那又有何人敢说何重七是不孝之人?”

    他环顾四周,见在场诸人中虽有人不忿,却暂未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便继续说道:“听河神爷爷说,何重七此人自幼无父无母,在育婴堂中长大。后自立门户,却依旧是家境不丰。幸得上天垂青,让他有了奇遇,才家境殷实几分。但不管他富裕还是贫穷,十几年来他一直慷慨解囊,买书和纸笔来赠予育婴堂中的少年学子们。此等大善之举,河神愿赏!”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微词的人通通闭了嘴。甚至原本因何重七未婚无子而指指点点的人,都改了口,眼露赞扬之意。

    这时,陈覃予又沉默地侧着头,像是在凝听什么。

    众人立刻噤声,连气都不敢喘粗。

    好一会儿,陈覃予微微一笑,高声道:“河神爷爷刚才让六郎替他向诸位问一句——诸公因何读书?”他怕有人急着作答,便抬起手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诸位莫要着急回答,也不用说出。此问,不过是让诸位扪心自问罢了。”

    说罢,陈覃予不在意那些人是何种表情,径自转身朝着何重七行了个揖拜礼:“何公大善,请受六郎一拜。”他这是出于礼貌,也是真的出于对何重七的敬佩。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起身,何重七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覃予忙扶住对方的胳膊:“何公这是何意?”

    何重七直涕泪俱下地道:“谢河神爷爷!”

    场面有一小段时间的失控,然而无人喧哗。

    等到何重七情绪稳住,陈覃予才起身来稳住呼吸,继续宣布:“下一个——”

    见众人的注意力被拉回,陈覃予才高声喊出那个名字:“宛平城西肖三娘!”

    根据陈覃予的猜想,这个名字一说出,围观群众们就会发出疑问——什么?这种人也配领赏?

    然而,此时众人的反应与他所料全然不同,大家都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覃予,却无任何一人发出疑问。

    ……不应该啊?那宛平城西的肖三娘很出名啊!

    陈覃予住进县衙的第二天就听到小吏们议论此女子,还评说此女“不守妇道,看以后何人敢娶”,其他人点头附和,深表赞同。

    可今儿是怎么了?

    大家都不对此感到奇怪了?

    陈覃予压下心头疑惑,如同解说前几人一样,开始背诵早已写好的文案:“河神爷爷这段时间随我入宛平城内,商量寺庙修筑事宜时,听人说起过这位肖三娘。别人评说肖三娘此女德行有亏,不宜娶。原因是此女的父母为她应下了一桩婚事,乃是做一位老富户的小妾。肖三娘不从,便拿剪子剪了头发,宁愿出家也不愿嫁人。”

    此处停顿片刻,本是作为观众们的议论时间,可此时此刻,围观众人全都闭紧嘴巴,只凝视着正中央的陈覃予。

    ……难道是装神弄鬼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陈覃予心口微滞,轻蹙着眉头继续说道:“之后,河神爷爷偶然在街上见到了那位肖三娘。明明是及笄之年,却身披灰袍,双眉紧蹙。那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庞也脸色灰败,宛若枯残的花朵。河神爷爷见之,叹其可怜,哀其不幸!”

    念完这句,陈覃予的情绪也没忍住,带上几分愤怒:“河神爷爷问六郎,明明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为何要被送给他人做妾?那高门富户的聘礼当真能买来一个女子的一生?若真如此,那究竟是生的女儿,还是牲口?”

    陈覃予双手举起,在胸前拱手道:“六郎年少,不知这婚丧嫁娶之事,还请各位叔伯兄弟,还有此间的娘子们,替六郎回答河神爷爷——那宛平城西的肖三娘究竟有错无错?!”

    话落,场内久久无声。

    陈覃予心中热血稍冷,忐忑就跟着冒出——这些围观群众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在场诸人,观其神色,揣其所思。

    倏地,陈覃予还没有琢磨出什么来,场中便有一人大叫一声:“好!”那人接着还鼓起了掌。

    听声音,有点像刚才那位喊“打!打起来!”的。

    但无论如何,这掌声像是燎原的星火,不消片刻,整个人群都鼓起了掌。

    ……这是为何?

    难道是为了他的表演吗?

    陈覃予不禁有些胆怯地看向众人。这时,站他不远处的一位老妇对身边人说的话,为他解了惑。

    “果真啊,这河神爷爷开口,死人都能说活!”

    旁人回应道:“就是!看来当神仙不仅要活得久,那话也要说得好才行!”

    后面跟着有人应和道:“河神爷爷也是为吾等好。吾等信就对了!”

    “是,是,吾等定然是信河神爷爷的!”

    陈覃予低头的同时擦了擦汗,腹诽道:这封建迷信真是害人不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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