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一切都和三年前离去时的样子不同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蓝秧记得昇平县主在世时,十分喜欢摆弄各种花卉,因为淳王不处理事务的时候,便会在园子里赏花吃茶,有一年,昇平县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盆名贵的茶花,淳王十分喜欢,选了最好的位置摆放它,连吃茶的位置都换到靠近它的地方。
第二天,昇阳县主弄来了十数盆同样名贵的茶花,与原先的那一朵摆在一起,硬生生铺成一片花圃,且昇阳县主的摆设别出心裁,淳王无须专程为了这盆花找位置坐下,相反的,无论哪个方位望过去,都是赏花的极佳位置。
淳王十分开心,昇平县主却气的一天没吃饭,饿的半夜悄悄去厨房找吃的,被昇阳郡主抓个正着,又羞又恼。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
当时的两位县主的确处的不太平,可是谁都不知道,淳王的一些旧友对他羡慕不已。
别人家的儿女都是父母的讨债鬼,要出一个好教养的孩子,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
放到淳王这里就完全相反。
淳王因为身体原因,是靠着药续命,淳王府更是多年来没有一个正经的主母持家。可是两位县主非但没有出过任何纰漏,还备受圣宠,于礼仪教养上无可挑剔,还争着在淳王膝下尽孝,比谁才是最好的女儿。
那时便有人打趣——儿孙满堂,不如淳王俏女一双。
穿过前庭,自正厅入后院,昇阳熟门熟路的走到了王府的佛堂。
蓝秧和尉迟恕纷纷停下,伸手拦住其他人不许再往前。
姚氏已经赶了过来,她也想进去,同样被蓝秧拦住。
蓝秧不容置喙道:“佛堂重地,侯夫人请留步。”
留步!?
姚氏差点笑出声来。
“蓝姑娘,我的确不是王府的人,可当初昇平县主病逝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毋原侯府在操心,昇平县主没了,留下小王爷一个孤苦无依,是我没日没夜的陪着。这佛堂我还亲自打理过,如今我竟不能进去!?”
边上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有王府的人,也有昇阳带来的的人。
姚氏暗暗较劲,谷嬷嬷不明真相擅动先皇遗物,叫昇阳抓了个痛脚发泄一通她认了,可这接下来,由不得她在王府称大!
见蓝秧不回应,姚氏挺直了腰杆:“姑娘怕是有所不知,别说这佛堂,王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是我这个妇人一手操持!我从未想过要邀什么功,也并不觉得做了这些有什么了不得的。但如今被你们这样当做外人拒之门外,委实叫人心寒!”
姚氏自认这番话说的软硬拿捏恰到好处,既不强势,也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话音刚落,一个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放开我!”
去请小王爷的家丁已经带着周湛过来了!
周湛的起床气不小。
他的头发没梳,衣裳穿的歪七扭八,一看就是仆人慌忙套上去的,一双眼睛透着未尽的倦意,爬满纤细的红血丝,犹如一头张狂的小兽,在仆人半请半催之下,隐有爆发之相。
姚氏眸子一亮,知道机会来了!
这个周玉雁一来就给她下马威,竟然还大着胆子动手,不过是因为她名不正言不顺,又故意不告知送来的是先皇之物,拿了谷嬷嬷的短处。
可是周湛来就不一样了!
周湛是昇平县主的亲生儿子,当年又在淳于皇后的安排之下,重新回了王府玉碟,淳王薨逝后,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小王爷,是王府的主子,就算是昇阳郡主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样想着,姚氏捏着帕子红了眼睛,一副悲伤又惶恐的样子冲了上去拦住周湛:“湛儿,你怎么这样就过来了?郡主正在气头上,所有人都被赶出来了,你这样子进去,定会受罚的!”
姚氏护着周湛,唯恐昇阳要对他出手。
因为周湛的出现,堵在佛堂前的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周湛顺着眼前的视野望过去,看到了站在神台前背对着众人的那道身影。
蓝秧看到小王爷周湛时,心中略略一惊。
这小王爷生的唇红面白,还未长开的脸上,一双像极了昇平县主的桃花眼最为出挑。
她看了一眼面对着佛堂未曾转身的郡主,主动上前要领周湛进去。
姚氏慌忙挡住:“姑娘,小王爷自小发奋认真,昨夜是因为读书晚了才没起来,你们要如何对我们动手,我无话可说,但小王爷还小,你们……”
姚氏的话还没说完,周湛忽然挣开了她,自己朝着佛堂里走。
“湛儿……”姚氏面上做出惊讶之相轻声呼喊他,心中却忍不住紧张期待起来。方才观周湛的样子,是气恼急了,谷嬷嬷应当是下了昏睡的药,才令他今日格外的精神不济又狂躁愤怒。
佛堂之中,昇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周湛的眼神也瞧不出情绪。
众人默契的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这入门就给姚氏下马威的昇阳郡主要怎么应对小王爷。
昇阳走到周湛的面前,缓缓蹲下来,表情上带了一点点的笑:“你是周湛?”
周湛的表情冷漠又疏离,不答反问:“你就是昇阳姨母?”
昇阳笑意加深,温柔的样子让后面几个孩子跟见了鬼似的:“既知我是姨母,为何不迎一迎我?”
周湛一撇嘴角:“我读书晚了,起得晚。姨母也要罚我吗?”
昇阳慈爱的想要摸摸他的头,却被他嫌恶的躲开。
姚氏在外面看着,心中一喜。
果然!
昇阳也不生气,收了手站起来时,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不着急。”
她重新面向神台迈了几步,伸出手像是要触摸灵位牌。
周湛忽然冷冷的喊道:“不许碰!”
昇阳的手真的就不往前了,方向一转,落在供奉香火点心的神台上,指尖轻轻摩挲。
姚氏的呼吸渐渐急促:没错,就是这样!让她知道如今你才是王府的主子,她不过是个外嫁女,现在还想回来耀武扬威,简直是做梦。最重要的是,你母亲生前最讨厌的就是她!
昇阳将放在神台上的经文盒子重新抱到手上,低声轻唤:“蓝秧。”
蓝秧飞快走到昇阳身边,凑过去听昇阳低声耳语几句,然后转身离去。
昇阳看了翟泽一眼,将手中的东西送出,翟泽心领神会的走过来将经文盒子接了过去。
周湛的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跟着昇阳来的几个孩子。
他们年岁不一,相差甚大。
翟泽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个陌生的目光,冷冷的看过去。
周湛如今还不满七岁,和翟枫的年纪最接近,可是比起翟枫这个四肢健全还时不时跟两三岁的奶娃娃一样赖着昇阳的死样子相比,大禹的这个儿子显然是成熟稳重很多。
翟泽无知无觉的收回目光,只要不像翟枫那种样子丢男子汉的脸,其他的都好商量。
姚氏看着昇阳根本没有拜祭,直直的走了出来,心里像打了胜仗似的,眉眼里不自觉的挑起几分嘚瑟:“郡主不拜祭了?”
昇阳冲她一笑:“既然湛儿苦读晚起,也不能叫他这样个样子失了体统。来个人,先带着小王爷下去梳洗……”
“我来安排吧!”姚氏直接截了昇阳的话,再一次拉开了女主人的姿态,让一直伺候周湛的婢女带他下去重新梳洗,又转而对昇阳道:“郡主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王府里早已经设下了接风宴,郡主……”
“不急。”昇阳重新把话语权截回来。
“湛儿长这么大,我才第一次见他,要了解的地方还有很多。别说是湛儿,就连王府许多地方,也与记忆里的不一样了,不知从前的茶室可还在?我带了些好茶,不知侯夫人可否赏脸一品?”
昇阳的话说的很客气,姚氏整个人都要飘了。
她猜测的果然没错,昇阳是忌惮周湛的!
周湛这样排斥她,她想要亲近却不得其门而入,最后只能向她这个对周湛衣食起居都了若指掌的“外人”低声下气。
简直是大快人心。
那茶室姚氏是知道的,听说从前昇阳县主和昇平县主都喜欢在那里喝茶,姚氏第一次去的时候,脑子里就忍不住幻想起她在这茶室招待女眷前来品茶的风光模样,但想归想,始终不好明着邀人前来品茶,登堂入室之心太明显,可是自己一个人独饮无旁人观赏,又浪费了这一室精致,所以她去的少。
“还在的,我这就叫人去准备!”姚氏心里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肖想了这么多次,最后第一个接待的竟然是昇阳郡主。
茶室很快就收拾好了,姚氏领着昇阳过去用茶。
两人才刚刚坐下,昇阳就唤来了蓝秧。
蓝秧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锦盒。
“听闻长姐去世之后,湛儿无人可依,都是侯夫人在悉心照料,说来惭愧,本郡主的小儿子与湛儿年岁相仿,却不比湛儿长得好,这都是夫人的功劳。”
坐在后面玩杯盖子的翟枫小王子倏地抬起头来,茫然的眼神里隐约有听到自己坏话的委屈。
锦葵和芙蕖不厚道的低笑,翟泽对昇阳的评价十分赞同,翟枫更委屈了。
蓝秧送上一对翡翠手镯。
“这是一些薄礼,虽抵不上夫人照顾湛儿的恩情,但也是本郡主的一番心意。”
姚氏快要上天了。
她还在努力地维持端庄,正准备吩咐谷嬷嬷接下,这次想起来谷嬷嬷刚才被昇阳的人伤了。
此番她占了上风,自然要为谷嬷嬷讨回一个说法。
她也不接那镯子,端正了姿态缓缓道:“郡主此话若是真心,倒也不比送这些身外之物。臣妇只是一个小妇人,不像郡主,嫁往羌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羌王后,见多识广;但有些话,臣妇不得不说——小王爷年纪还小,又因早年丧母,性子敏感孤僻的很,郡主心存爱护,更应不让他受到惊吓。”
“郡主身份尊贵,自然容不得半点怠慢,可王府不同于羌王宫,府里的奴才们都是尽心服侍小王爷,小王爷也是看在眼里的。臣妇照顾至今,从未见他们有半点惹小王爷不快。若因为他们不熟悉郡主的做派,稍有冲撞便遭逢酷刑,恐怕传扬出去寒了人心,也寒了小王爷的心啊。”
昇阳盯着那对被无视的镯子笑了一下,轻轻摆手。
蓝秧便带着镯子退到一边。
姚氏的眼神没忍住,跟着镯子飘了一段儿,心里犯嘀咕——你还送不送了。
恰好这时候周湛也整理好过来了,他一来,翟枫便如临大敌的睁大眼睛盯着他,恨不得往他身上灼个洞。
周湛站定,直直的看着昇阳。
姚氏微微一笑,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湛儿,这边来坐,与你姨母好好说话。”
周湛有些抗拒,站着不动。
昇阳与他对视片刻,他也毫不示弱的看回来。
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昇阳心道。
“湛儿,侯夫人方才说,这王府上下的奴才忠心与否,于你来说十分重要,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周湛被点名,低垂下目光,淡淡道:“自然有道理。”
姚氏皱了皱眉头,她刚才是这个意思吗?昇阳是不是哪里理解错了?
然后就听昇阳道:“姨母也觉得这个说法很对。”
她冲着姚氏笑了笑:“下人的事情,我本想在感谢夫人之后再慢慢处理,既然夫人也觉得事态严重,我们调换一下处理顺序也无妨。”
昇阳的音调骤然变冷,更像是在审问:“侯夫人可清楚,这王府的佛堂是谁在打理?”
姚氏有点不安。
今天昇阳的出招套路她一个也没料到,此番有点拿不准,犹豫着报了一个名字。
昇阳点点头:“有劳夫人把人带过来。”
府里现在的下人,多半是姚氏从牙行买回来的,是死契,都是她掌控的,只有几个关键的位置才放了自己的心腹。现在打扫佛堂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家丁,被带进来是很是恐慌,想必亲眼目睹了谷嬷嬷被踹飞的场景。
姚氏不确定道:“郡主寻他来要做什么?”
昇阳不答反问:“王府的佛堂,一直都由此人打理?”
姚氏有点拿不准了。
刚刚来王府的时候,一些刁奴难以对付,她为了将这些刁奴打发走换上自己的人,并未注意其他的。王府上下事务只要有人去做就成,至于是谁做,中间又有没有换人,她还真没在意过,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
家丁唯唯诺诺道:“回、回郡主的话,是小人打理的。”
昇阳端过茶杯,低头呷茶:“分内之事,可曾假手于人,亦或是偷懒耍滑?”
家丁怕极了:“小人不敢啊!”
昇阳喝了一口茶,嗓音越发清润:“这么说,都是你一人所为了?”
“是、是……”一人所为?听起来不是个好词儿……
“好。”昇阳的神情忽然变冷:“王府神台上供奉的七彩琉璃长明灯,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家丁愣了:“小、小人不知什么长明灯啊——”
“拖出去打。打到说出实话为止。”
事情发生的太快,打的姚氏措手不及目瞪口呆:“郡主……这、这是为何?”
昇阳继续喝茶,片刻功夫,外面已经响起了家丁被打的闷顿声和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姚氏若是还能坐的住就怪了,她猛地站起来,言辞里带上了不客气的质问:“昇阳郡主,王府一片好意招待,你却三翻两次的动手,实在是太过分了!”
昇阳瞟了她一眼,莞尔一笑。
也是这一笑,令沉默在旁的周湛愣了一下,脑子里缓缓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
“她笑时未必是挑事,可挑事时必定是笑着的。母亲最讨厌她那混不吝的模样,可每每想起她时,总是第一个想到她的那种笑,讨厌,又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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