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第一抹光辉照进益康宫时,昇阳如瀑的长发好似都镀上了橙金的光芒。
蓝秧熟练地为她梳头挽发时,锦葵和芙蕖在一边欺负翟枫,差点把他逗哭,翟泽冷眼瞪她们,两人不甘不愿的放过翟枫,翟枫逮到机会就要往昇阳怀里钻,后领子被人一把抓起。
锦葵和芙蕖双双张大小嘴儿看着被单手拎起来的翟枫,纷纷不满的怒视翟泽:不许我们欺负,你还不是在欺负!
翟枫哼哼着要昇阳,翟泽直接掌着他的脑袋望向自己:“阿娘在梳头,有事找我!”
翟枫很怕翟泽,扭头就去看昇阳,只见她并未转过头,只是从铜镜里往这边看戏似的噙着笑,便泄了气,挣开翟泽,踢踏着小鞋子坐到床边耷拉起脑袋。
锦葵和芙蕖扑哧一笑,幸灾乐祸。
梳妆完毕,出宫前往王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
长公主周玉音昨日没有出宫,而是留在益康宫中,此刻捏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前来寻昇阳。
“你要带着他们一同去王府?”周玉音看着昇阳身后这浩浩荡荡的一群,有点没反应过来。
昇阳应答自如:“自然是同行。”
周玉音失笑:“我原想你此行有许多事情要解决,所以与嬷嬷打了招呼,带着孩子去母后那边坐一坐,等你回来了直接过去就是,想必见到你,母后也会很开心的。”
按理说昇阳住进益康宫,本该向淳于太后请安,奈何昨日淳于太后身体不适,早早地就歇下了,周玉音便先带着她在偏殿安置下来,安排今日再见。
她既然要去王府,总不好带着这么多的孩子,免得招惹什么闲言碎语,周玉音这才主动请缨想帮她先安置这几个孩子。
“他们不妨事的,带他们来就是希望能见见外头是什么样子,若是从一个皇宫换成另一个皇宫,也无谓带着他们了。”
周玉音:“可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玉音觉得自己刚要说话,几个孩子都露出了戒备的神情,尤其是最大的那个,死死地盯着她像是什么仇敌。
她隐隐感觉到这几个孩子都依赖昇阳的很,再想想自己的儿子,不过是分离一个晚上,裴源已经送了好几封书信催她归家,声称快要承受不来。
思及此,周玉音笑了:“你既然已经安排好,我就不操心了,你……早去早回。”她的确有很多话想与昇阳说,但既然人都回来了,不必急于一时。
昇阳与她点头一笑,也不见她怎么招呼几个孩子,她往外走,他们便老老实实的跟着。
周玉音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瞧着这几个娃娃,心中无不艳羡。
若她府上那个小祖宗能这样听话不折腾人该多好。
马车不能进宫门,所以昇阳须得带着四个孩子走到宫门口蹬车。
一路出去,几乎没有撞上什么老熟人。
蓝秧低声感叹:“这益康宫着实偏僻冷清了些。淳于皇后从前风光无限,现下的光景,也不知她是怎么挨过来的。”
昇阳目不斜视:“只要还活着,总是带着希冀的。别人给的也好,自己骗自己的也好,不敢死,就得找个理由活着。”
蓝秧立马想到了长公主安排他们入住益康宫的举措:“郡主的意思是……”
昇阳直接打断她:“去过王府之后,你先带着孩子回宫,若长公主寻我,你便在今日之后随意安排一个时间,就说是我邀她小聚。”
蓝秧一听,心里一咯噔。
纵然京城满天流言,可是郡主也未曾惧怕什么,只是个下榻的地方,哪里不能住下来?
可是长公主不但亲自去接,还将郡主接到了益康宫里,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不是明摆告诉旁人郡主的心思是向着益康宫的吗?
淳于太后若还是做皇后时候的风光,那也就罢了,可是益康宫偏僻至此,她根本就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妇人。
从前淳于皇后就与明贵妃不对付,如今明太后岂会给淳于太后还日子过。大局已定,长公主和淳于太后若是到了此刻还有什么心思,委实不该。
再听昇阳这一番话,蓝秧几乎确定长公主肯定是有求于郡主。
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不错,郡主幼年之时的确承了她们的恩情,可是当年郡主义无反顾的代替长公主远嫁羌国,这份恩情早就还上了,无论是淳于太后还是长公主,应该清楚这回事。
这些年郡主受了这么多的冷遇和委屈,换作当年那个被皇后自小呵护到大的大公主,只怕早就想不开客死异乡了!
现在郡主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离开那个地方,回到故土,她们又想求郡主来做什么?难道要让郡主帮淳于太后夺权去打压皇太后?
这些话蓝秧只敢在心里念叨,没敢说出来。
……
走到最近的宫门口时,马车已然在等候。昇阳看似沉稳,却在上马车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险些正脸砸到踏板上,好在翟泽眼疾手快,稳稳地把她扶住。
昇阳镇定的脸上划过一丝异常的尴尬,局促的甩开翟泽的手,什么都没说就进了车内。
几个孩子都吓坏了。
她们从未见过阿娘这样失态。
翟泽拧起眉头,对着弟弟妹妹轻轻摇头,锦葵和芙蕖眼帘低垂,就连翟枫都安静了。
一路上,谁也没有去打扰昇阳。
蓝秧看着几个小祖宗乖巧安静,心里总算放心不少。她将昇阳吩咐好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她。
昇阳的眼神总算动了一下,她伸手接过蓝秧递来的东西,指腹轻轻抚摸。
蓝秧心中暗叹。
三年多了。
当年郡主因为淳王府过继一事,与淳王生了芥蒂,索性住在了馥园里,再不回淳王府。
恰逢归元寺之乱与宫乱相撞,郡主周转其中,好不容易度过了所有的难关,又迎来了和亲之事。
因为成了和亲公主,郡主便从馥园直接搬到了宫里,只等出嫁。
昇平县主为求她归家见淳王一面,软硬兼施,即便最后跪到皇上面前,郡主也没有心软过一次。
远嫁羌国,被困在那暗云诡谲的羌国皇宫里收到了大禹传来的丧报时,郡主也是这样神不守舍,什么也不说的枯坐了半个月,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形容枯槁。
羌王吓坏了,为她请了名医,奈何都被赶出来了。
后来皇宫内外就传出流言,说王后疯了。
直到羌国宫宴时,郡主一身华服神情自若的与羌王出现在宫宴上,才彻底的打压了流言。
近乡情更怯,郡主此刻失态,是因为即将回到王府。
她心里,其实是十分思念这里吧。
想到这里,蓝秧打起了精神。
这是郡主生长之地,如今却被贪婪之人觊觎,怎么就此罢休?
……
姚氏今日盛装打扮,领着大批奴仆侯在了门口。
看上去像是诚心诚意的欢迎,但其实她这番做派,更像是在彰显主母之风,是为了让昇阳看看,现在的王府到底谁说了算,谁真正掌控全局。
得知周湛还未起来,姚氏先是诧异一番,然后眼神深邃的望向谷嬷嬷,继而挑唇一笑,声音悠悠婉婉:“如今小王爷才是王府顶重要的人。昨儿个小王爷苦读到深夜,今儿个起不来很正常,昇阳郡主是长辈,长辈理应体恤晚辈。”
姚氏扫了一眼众人,声音加重:“再者,小王爷因读书晚了才起不来,此刻强行拉起来,精神不济的模样反倒是对姨母的失礼,各让一步,也就不是什么大事。”
自宫中来的马车停在门口,随行的护卫反倒不多,只有绕在马车前后的四个轻骑,和一个领路的首领护卫。
马车停下时,一个小婢女和老嬷嬷先出来,然后接出四个孩子。
姚氏一看,心里顿时咯噔。
之前的流言也说,昇阳郡主和亲时间不过三年,却有一群儿女,当时姚氏估摸着是不是她不守妇道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可现在一看,最大的孩子也有五六岁,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想也知道,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生的,那自然就不存在不守妇道一说。
马车最后下来的,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姚氏没见过昇阳,却见过昇平县主,今日看来,这对姐妹都不像淳王,应该像自己的母亲,所以她们姐妹二人并不相似。
昇阳郡主稳稳地下了马车,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缎盒子。
姚氏觉得稀奇,莫非这是回王府带的礼?可是礼怎么不是下人拿着,反倒是郡主亲自拿着?
姚氏曾经听说,昇阳郡主当年在京城贵女之中堪称典范,什么礼仪礼节都倒背如流,王府多年来没有女主人,但因为有两位县主在,不知胜过多少后宅主母,这王府的里里外外就从来没有出过乱子。
可惜过去的始终是过去了。
姚氏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背脊,笑着迎上去:“臣妇姚氏参见郡主。”
昇阳手中捧着盒子,看了一眼姚氏,眼神微变。
姚氏似乎已经感觉到昇阳望向自己的眼光,她眼中划过笑意,知道昇阳在看什么。
当年昇平县主要和离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带走小世子,毋原侯府上上下下都很反对,且拒绝如此。
偏偏那时候的淳于皇后还有权势在手,竟然和大公主联手促成了这件事情。所以如今这两人被明氏打压,毋原侯府解气的很。
昇平县主倒也没有亏待侯府,自己的丰厚嫁妆一个不要,都留在了侯府,后来她入了侯府,讨得侯爷欢心,这些东西便都到了她的手上。
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帮了她的大忙——周湛这孩子是昇平县主亲手带大的,昇平县主去世之时,周湛深受打击,险些一蹶不振,是靠着昇平县主的遗物来寻找母亲的痕迹,一点点撑下来的。
昇平县主留在侯府的衣物和布料,还有那些陪嫁,听说都是她出嫁之前淳王亲自准备的,也是她自己喜欢的,所以用上这些东西,是她打开周湛紧闭心扉的重要手段。
今日,这手段同样也是给昇阳的一个暗示。
她用着昇平的东西,养着昇平的儿子,哪怕周湛这一辈子都不会叫她一声母亲,她在这王府的痕迹和地位,也是抹不去的。
瞧见后面迟来的马车里放着许多箱子,姚氏猜测那是昇阳准备的礼物。
“郡主远道而来,本该我们前去相迎的,失礼在先,怎好叫郡主带东西来呢。快,迎郡主进府。”姚氏说到这里,主母的架势俨然已经拉开。
谷嬷嬷是个机灵的,竟直接走到昇阳郡主面前要接她手里的东西:“郡主只管交给老奴便是。”
电光火石间,根本无人看清楚是什么情况,谷嬷嬷就已经被踹飞,狠狠地砸在正在帮忙搬运东西的王府下人身上,王府的大门口瞬间哀声一片!
姚氏吓得惊声尖叫,傻愣了一瞬。
看到谷嬷嬷狼狈的爬起来,在看到昇阳手中的东西,姚氏的火气蹭的一下冒起来:“你、你们怎么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尉迟恕看都不看她,寒刃出鞘,震慑了那群被砸冒火的家丁。
蓝秧挺直了背脊,扬声道:“亵渎先皇亲笔手抄经文,便是冒犯先皇,触怒天威,杀无赦——”
杀、杀无赦?
姚氏觉得自己脖子后面都凉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着昇阳手里捧着的盒子。
那是……先皇手抄的经文?
她带着这个回来干什么?
从头到尾,昇阳除了下车时看了她一眼,便再不看她。
待到蓝秧说完之后,她也不等谁请,端正的捧着先皇手抄的经文,一步一步走进王府。
蓝秧跟在昇阳身边,路过姚氏身边时停了下来,她明明站在姚氏身边,话却不是对着姚氏说,而是对着王府的下人说:“小王爷何在?郡主乃小王爷姨母,今日为何不曾相迎?”
一群下人诚惶诚恐的望向姚氏,根本不敢开口。
姚氏根本没想到昇阳一言不合就出手,谷嬷嬷怕是被踹坏了腰,此刻被几个家丁抬着,动一下就哎哟叫唤,她气得七窍生烟,眼看着刚才那一通闹腾已经惹来人注意,心生一计,想要大声控诉昇阳郡主的恶行。
没想到蓝秧抢在她前面开口:“昇阳郡主奉先皇手抄经文回王府祭祀淳王与先祖,无论小王爷今何在,务必请小王爷即刻前往佛堂。稍有差池,便是亵渎先皇恩宠,你们有几颗脑袋能担得起!”
家丁们全都吓坏了。
可是他们也不傻。
这宫中伺候皇帝的奴才们出半点差错都可能人头落地,先皇留下的东西,那更是要珍之重之的保管起来的,谁能想到昇阳郡主竟然就这么拿回家了啊!
别说是昇阳郡主,就是老淳王在此,也要恭恭敬敬,谷嬷嬷就那么伸手去拿,被踹开已经是好命了。
听到蓝秧这么一说,大家都顾不上姚氏,已经有人去请小王爷。
蓝秧吩咐完,转身就往府里走,全程也是无视姚氏。
姚氏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不是这样的,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周玉雁她怎么干这么做!?自己好歹是毋原侯府的夫人,是小王爷的继母,是连皇上太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许她留在王府照料的主母!
“我们好生相迎,你们却这样蛮不讲理,还有没有王法了!”姚氏维持着自己的形象,憋红了一双眼做出凄楚可怜的样子,她很自信能做的好,因为侯爷就最心疼她这样!
蓝秧终于瞥了她一眼,像是刚刚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存在似的,了然道:“夫人是毋原侯府的人?”
姚氏愣了一下。
这个口气……怎么听怎么不舒坦。
“这位姑娘,我是毋原侯的正室夫人,也是……”
“原来是代为照顾小王爷侯夫人,就是客人,您里边请。待郡主拜祭完了淳王与县主之后,自会与夫人相见。”蓝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转身往里面走。
姚氏留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不对啊……
她明明准备的很充分,也一直在掌控着局势,怎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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