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定更时分,天又阴沉下来,与其说下的是雨,倒不如说是小冰粒儿,饶是如此,也浇不冷金陵的繁华热闹。
银笙窝在暖和的罗衾里,就这么晕乎着、兴奋着、胆颤着以及享受着。
乖乖,这是她的屋子么?
三间大屋打通了,案桌上的华美摆件她叫不起名字,只知道是什么前朝皇帝、公主用过的古物。整整一柜子的衣裳,全都是金陵最时兴的样式,绣床套着大红缎底金线绣牡丹帷帐,妆奁里放着价值千金的臂钏、穿珠璎珞和累丝镶宝石钗……
这,全都是她的?
下午回屋后,本以为稍微梳洗下便行了。
好么,鹿鸣带着两个小丫头来伺候,她这才知道,原来当贵女竟如此繁琐。
沐浴的小小皂豆,说是拿白芷、杏仁、珍珠末还有白附子等十几种药材香料配成的,从养护头发到滋润身上的膏子,甚至修剪指甲,样样具备。
沐浴罢后,鹿鸣将小丫头打发出去,用厚软的绵巾给她擦身上的水珠,顺带拿剃毛刀和小银剪子,帮她底下的那处剪刮齐整了,瞧见她脸臊得通红,笑着说:“小姐莫要害羞,习惯了就好啦,日后您和姑爷行房,我们都得前前后后端水伺候着。天生丽质的美人就该好好养护,这样岁月也会格外眷顾你。”
同样是大丫头,鹿鸣性子稳重温和,远比爆炭一样的梅果要招人信赖喜欢。
银笙打了个哈切,她掀开帘子往外瞧,此时鹿鸣正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做针线活儿。这丫头,说是没想到小姐这样瘦,先前准备下的亵衣和裙衫都有些宽松,婆子腌臜,而毛丫头又不细心,还是她自己动手比较好,连夜改出一两套穿着,其余的慢慢做。
“鹿鸣,别弄了。”
银笙柔声催道:“快去歇着罢。”
鹿鸣抿唇一笑,拿针篦了下头皮:“就快弄完了,姑娘怎么醒了,渴了么?要不要给你端一碗热牛乳。”
“不用了。”
银笙笑着摇头。
鹿鸣是王爷头早年战场上捡的,孤苦无依,便放在身边伺候着,闲时给她教几个字,指点两句为人处世的道理,加之这丫头模样身段都不错,品性端正,做事稳重踏实,最要紧的是处理下人纠纷公正又不失厚道,宽严兼顾,是王府一等丫头里顶拔尖的。
先前听黄钟奕说过,肃亲王忙着家国大事,从不在女人身上多花心思,对两个儿子甚是严厉,并不怎么亲近。
他能把鹿鸣拨过来给她,真真对她这个私生的女儿异常的上心了。
“我想问你个事。”
银笙坐起来,从枕头下翻出个凤尾牛角梳,通着长发,有意无意道:“先前听梅果提过一嘴,说那位祁侯是个特缺德的人,曾拒过临川公主呢,王爷难道不晓得?”
鹿鸣轻笑了声:“祁侯的确得罪过王妃,这事满金陵都知道。梅果那蹄子满心满眼都是王妃,自然恨祁侯,从她嘴里能有什么好话,姑娘听听就得了,至于临川公主……”
说到这儿,鹿鸣下意识左右看了下,压低了声音:“您这位堂姐,在府里养男宠,和几个样貌英俊的朝臣不干不净,纵容家奴侵占民田,打死佃户,而今还指手画脚朝政,被言官好一通参,没那个本事就别学武则天,说白了,她真跟不安分的荡.妇没什么区别。
我若是祁侯,也是宁肯出家敲木鱼,也不跟这样的女人过。咱们王爷慧眼识珠,他既说祁侯好,那这位爷定有过人之处。若是姑娘不放心,奴婢偷偷去求王爷下帖子,将小缪夫人和祁侯请来,您躲在屏风后头瞅瞅婆母和姑爷的人品言谈,若不喜欢了,咱们就跟王爷说明白,没有牛不吃草强按头的道理,您瞧如何?”
听见这话,银笙心里的愁登时去了三分,越发喜爱鹿鸣的细心体贴。
“那个……”
银笙口舌发干,有些紧张:“你知不知道晏焘。”
晏焘,弟弟叔兰的父亲。
“谁?”
鹿鸣诧然。
“科道官晏焘。”
银笙忙补充。
“没听说过。”
鹿鸣皱眉思索,忽然恍然:“哦,您说的是首辅裴昭龄大人的表妹夫晏焘罢,嚯,金陵大大小小的官儿忒多,光姓晏的就有十来个,奴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他。”
银笙越发紧张了:“你听说过这个人么?”
“姑娘想知道什么,奴婢知无不言。”
鹿鸣放下手里的活计,疾步走到绣床那边,贴心地帮银笙将被子掖好。
“他家……”
银笙咽了口唾沫,忙问:“他家是不是有个小儿子,叫晏叔兰,今年虚岁得有十三了。”
“有。”
鹿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姑娘方才说晏焘,奴婢愣神了,可姑娘若一开始问晏叔兰,奴婢立马就能答上来,这位小爷,可比他老子有名多了。”
“怎么说?”
银笙紧张不已。
“这可是金陵一等一的恶少,谁不晓得。”
鹿鸣摇头叹气,接着道:“大概是晏大人上辈子欠下儿子债了,今生有了这么个孽障。这位爷的母亲不晓得什么出身,是个没福分的可怜人,晏大人刚上任金陵那年就死了。起先晏家老太太心疼孙子,带在身边养着,自打老太太病故后,谁还管他?这位叔兰小爷,听说长了张金童一般的容貌,并不比祁侯差,可性子乖张狠戾,头几年玩鹞鹰子,把老太太留给他的银钱全砸进去了,后来赌牌九欠下巨债,他胆大包天,把晏家宅子给抵押出去了,得亏有他姨夫裴大人压着,赌债之事才不了了之。
晏焘气得拿大棍子要仗杀他,谁知道,这位小爷居然抄起刀,追着他老子砍杀,十多个小厮愣是没拦住,竟给追杀到了街上,一时间晏家父子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哼,吃喝嫖赌四兄弟,他自然是要占全的,才十三就去逛青楼,还带了个二十多岁的妓.女回去,说是要娶,气得晏焘差点中风。
按说这样的混账,早都该从宗谱中剔出去了,可咱们这位小爷在金陵贵人圈里有点人缘,临川公主喜欢他更胜女子一般容颜,私下认了他当干弟弟,晏焘不敢得罪公主,于是对儿子百般忍耐,后来干脆撒手不管了,由他堕落去。
您说说,女的是奔放无耻的淫.妇,男的是土匪一样的纨绔,正好配成对儿得了,别祸害别人了。”
“他就连半点好都没有么!”
银笙急得身子发颤。
“是了。”
鹿鸣摇头一笑:“咱们大爷倒曾说过,晏叔兰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蛮适合去他营里做冲锋陷阵的前锋小将。”
越听越心疼,银笙如同掉进冰窖一般,连呼吸都觉得痛。
早年带叔兰的奶母偷偷给她写过信,说阿弟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怎么如今竟成了这样的人。
姑姑、老太太和那奶母相继走后,没人肯教养他,也不晓得他是真变坏了,还是知道了些什么,怎就和晏焘仇人似的。
“姑娘,你怎么了?”
察觉到自家姑娘情绪不对,鹿鸣忙凑近了,紧张道:“可是又犯病了?脸色怎么惨白惨白的,我立马派人去请胡太医来。”
“别。”
银笙拉住鹿鸣,深呼吸平复情绪。
大约是因为中毒的缘故,她近来添了心悸的毛病,尤其不能受刺激,否则就晕得难受。
“估计是饿了罢。”
银笙随意扯谎:“下午回来后,二哥给我准备了一桌子菜,我没好意思吃,这会儿饿得头发昏。”
“呦,是我糊涂了,竟没问姑娘吃没吃饱。”
鹿鸣忙不迭起来,笑道:“今儿二爷宿在满园,天香楼那边的小厨房肯定没熄火,厨娘们进不来内院,也不用麻烦她们起来了,省的传出去,叫那起嘴碎的说姑娘娇气,我偷摸过去熬点好克化的粥,你将就着垫垫肚子,明早上再给你做好吃的。”
银笙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鹿鸣脚底生风似得出去了。
这么多年,也只有姑姑会随时随地给她做吃的,知冷知热地关心她。
鹿鸣真的挺好,王爷也真的有心了。
*
鹿鸣一走,银笙就披了件白狐皮拼缝的斗篷,悄悄追着出去了。
刚回来时,身后跟了一堆的婆子丫头,她是一句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行,人家让怎样,她就怎样。
现而今,终于能一个人看看家到底是什么样儿了。
刚出门,渗骨的寒就迎面扑来。
银笙不禁将斗篷往紧裹了下,边往前走,边看自己的家。
此时正是深夜,冰雨悄无声息地砸打满园的梅树。园子入夜后,还是有点骇人的,尤其是那嶙峋的假山,若不仔细看,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怪。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银笙轻声念词,抿唇微笑。
她踮起脚尖,踩着花瓣和积水,双臂张开,仰起头,让冰凉雨雪打在脸上,她真的有父亲,有哥哥,有家么?
这一切不会是场梦吧。
就在此时,前面假山闪过个黑影。
“谁?”
银笙手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两步,心跳得很快。
“我。”
黄钟奕沉闷的声音在假山深处响起。
银笙暗骂了声晦气,这大半夜的都能见到他。
她不愿和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说话,不想惹祸上身,立马转身离开,谁知就在此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那人就追了上来,瞬时间,她的胳膊被人死死抓住,无法离开。
“做什么。”
银笙压低了声音,往开挣扎。
他身上的酒味很浓,让人闻着难受。
“我是不是你的恩人。”
黄钟奕手一点点用力,想捏断她的胳膊。
“当然是。”
银笙背转过身子,不闻他身上危险的酒味,也不问为何他大半夜地出来淋雨。
“你喝多了,快回去睡罢。”
“是,我是喝多了。”
黄钟奕笑了笑,一点点凑近女孩,俯身,闻她头发上好闻的香气。
“我肯定是醉得昏了头,否则,怎会去桃溪县救你,让你有命拥有这泼天的富贵,有机会害我。”
她知道他恨,恨她害得自己丢了前程。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恩人。
“你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感激你。”
“真是好姑娘。”
黄钟奕嘲弄一笑,大手慢慢往上,附上女孩锁骨和肩胛那块,狠狠捏了下去。
“疼么?”
男人柔声问。
“不疼。”
银笙咬紧牙关,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她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这种疼与当初缠足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忍!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黄钟奕为她饮毒试药,带她回金陵,而且背后有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的大树,又与二哥关系匪浅,不能得罪。
就当她忍不住,要呼痛出声的时,黄钟奕终于放开了她。
“你可以去给你哥告状,他就宿在楼上。”
黄钟奕手扶着发晕的头,不对劲儿了,大概毒又发作了,怎地这般口干舌燥,土丫头身上的香味简直无孔不入,闻着难受。
“让哥哥睡罢。”
银笙轻柔着发痛的肩膀,低着头,淡淡道:“小总管可以让二哥帮你寻寻门路,他人挺好的,兴许疏通了关系,你又可以去杭州了。”
“他人挺好?”
黄钟奕眉头皱成了疙瘩,冷哼了声:“可我怎么觉着他有点恶心。”
说罢这话,黄钟奕狞笑了声,脚底一个不稳,跌到银笙身上,他醉了,分不清眼前人是谁,赵衡还是银笙?
黄钟奕感觉浑身疼得难受,再也无法忍耐,两手伸进女孩的斗篷里,紧抱住这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察觉到她挣扎,抱得更紧了。
“别走,银”
那个笙他没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于是将醉就醉,痴痴地说了句:“二爷,陪我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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