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黄钟奕忽然进来,银笙倒吸了口冷气,耳朵瞬间变烫,他,他会不会听到方才她和碧微的夜谈,听到太监二字会不会不高兴。
偷偷瞧去,他笑吟吟的,就是因中了毒,脸色有些不好,眼底的乌青甚浓。
她总是有点怕黄钟奕。
不过就像对哥哥般,又敬又怕的那种。
“黄大哥,你怎么来了。”
银笙懦懦问。
“瞧瞧你身子怎样了。”
黄钟奕笑着将大氅脱下,叠好放在小杌子上,走去梳妆台那边,抓了几颗皂豆在盆里净了手,随后紧走几步过来,站在床边,左手附上银笙的额头,右手按在自己头上,两相比对。
“是好些了。”
黄钟奕撤回手,扫了眼床上的两个如花少女,笑道:
“都子时了,你们姐儿俩该安置了。”
一直低着头的孙碧微闻言,立马就要下床。
“等等。”
银笙赶忙拉住孙碧微,眨巴着眼,仰头看黄钟奕:“这些日子一直在床上窝着,久不见人,好容易遇着姐姐,和她说说话,我感觉身子都松快了不少。能不能让她留下,好不好嘛黄大哥。”
黄钟奕皱眉,佯装思虑,忽然噗哧一笑,如寒冰乍破。
“好,许你们两个小丫头再说一会子,我现在去给王爷写封信。”
说罢这话,黄钟奕打开柜子,拿了笔墨纸砚,坐到了梳妆台前。在坐下的瞬间,男人俊脸渐渐生寒,他一边磨墨,一边透过铜镜看背后的两个女孩。
黄钟奕不屑冷笑,一个土一个脏,真真是物以类聚,全都上不了台面。
而这边,银笙偷偷冲黄大哥的背影吐了下舌头,手伸进被中,抓住孙碧微的手,揉搓着。
其实她性子偏冷,不怎么爱说话,轻易也不会和别人多亲近。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是真的心疼碧微,即便腹痛难忍,也得强撑着说话。
可怜哪,骤然从狼窝里出来,受尽凌.辱,瞧着文静正常,其实身心极脆弱,强忍着罢了,最需要人的关怀。
此时的碧微,就像一层薄冰,旁人轻描淡写一句闲话,都有可能压碎她最后坚强,逼她走上绝路。
“姐姐,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你呢?”
孙碧微低声问,却偷偷用余光瞧黄钟奕。
黄钟奕是恩人,让她亲手报了仇,她唯有谨言慎行,万不能惹他不高兴。
不过黄大哥好似专心在写信,并不怎么睬她们。
“我最喜欢吃舅妈做的猪肉灌汤包。”
银笙莞尔,将垂下的黑发别在耳后,柔声道:“姐姐出身高贵,有家人疼爱,定吃过很多珍馐美食。”
“也没有。”
孙碧微反握住银笙的小手,摩挲着,笑道:
“以前倒是听我爹讲过笋的一种新鲜吃法,《庄子》云:‘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爹说,笋是蔬食中第一洁净之物,不似其他果蔬,用粪这样污秽之物浇肥,它有素和荤两种吃法,素食呢,是用白水煮,加些酱油即可,千万不要用香油调,这样就会夺了笋子至鲜至美的天然之味,而荤食呢,你肯定想不到,是把笋子和肥猪肉一起炖,为的就是让笋吸收肥肉的甘甜之味,等熟后,把笋捞出来,淋上醋和酒,啧啧,别提多美味了。”(注)
这番话听得银笙不禁食指大动,缠着孙碧微再讲一个。
就在此时,黄钟奕写完信,起身过来了。
他摇头笑笑,端起床边小杌子上的汤药,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递给银笙,柔声道:
“你两个年纪相仿,果然有说不完的话,只不过太晚了,都要去睡觉啦。”
银笙不舍地挽住孙碧微的胳膊,笑着求道:
“让碧微姐姐今晚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不行。”
黄钟奕明明白白的拒绝:“你两个不可以同睡。”
“为什么呀。”
银笙皱眉,有些不满。
她忽然记起黄钟奕喜洁,莫不是嫌恶碧微?
“没事没事。”
孙碧微轻轻推开银笙的手,忙下床穿鞋。
女孩心里升起好大的自卑与痛苦,是啊,她这样的人,怎配与王府千金共宿一床,会污了小姐。
她强忍住泪,但低头间,泪珠子还是掉到了鞋面上,消失不见。
气氛冷到极点,红烛灯芯爆裂的细微声都能听见。
“呵。”
黄钟奕勾唇浅笑,放缓了语气,故意瞪着银笙,嗔怪道:
“姑娘难道忘了,你如今身上还有寒症,咳嗽也一直没好,你自己受着病痛罢了,孙姑娘身子弱,万一将病气过在她身上,”
“那还是算了。”
银笙忙道。
孙姐姐已经够可怜了,身上被打得没一块好肉,再将病染给她,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这就对了。”
黄钟奕端起小杌子上的烛台,对孙碧微笑道:
“天黑路滑,还是把你送到屋里,我才放心。”
……
*
已经过了子时,万籁皆静,唯有寂寞的雪凄凄厉厉地飘洒向大地,想要遮掩住这人间的所有虚伪和恶毒。
黄钟奕端着烛台,昂首走在前头,一步一个雪印。
而孙碧微则低头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小脚竟去踩那个大脚印。唯有在黑夜,她才敢多瞧两眼他。
黄大哥真的不像是从东厂出来的,丰神俊朗,心思手段超凡,而且对她和银笙那般温柔体贴,真真强过那起道貌岸然的昂藏男儿百倍。
“走路的时候不要出神,当心跌倒。”
孙碧微吓了一跳,他未回头,又是怎知她在乱想。
“黄,黄大哥,民女多谢您仗义出手相救,民女就算来生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孙碧微热泪盈眶,哽咽道。
“言重了。”
黄钟奕笑了笑,手护住蜡烛,不让风吹灭烛光。
“我昨儿就派人给你婆家娘家送信,告知他们你在桃溪县,想来两家就快来接你了。”
说罢这话,黄钟奕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方才瞧见你腕子上有好几道血痕,姑娘以后当爱惜自个儿,莫要想不开,你才多大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我,我还有来日?”
孙碧微几乎泣不成声。
“自然。”
黄钟奕莞尔。
语气虽温柔,可眼神甚冷。
“白风娘和大贵等人丧尽天良,拐卖奸.淫.妇人幼女,一刀杀了他们,简直太便宜他们了,就该把他们丢进猪圈粪坑里,让他们余生痛苦地活,日日受刑罚,时时受折磨。我想过了,私下里也和李知府商讨了下,那院里的女人可怜,若是有家的,就派人送回去,若是孤苦无依,由官府筹办个绣坊或食肆,教她们自食其力的法子,好歹也能靠自己双手吃碗干净饭。”
孙碧微愣住了,痴痴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她不久前嫁给了隔壁县的张秀才,成亲还不过三月。
每个女孩在当姑娘时,都对自己的丈夫和婚后生活充满了幻想与憧憬,她也不例外。
可嫁过去后才发现,这日子,竟比秦酒都苦。
丈夫冷冰冰的,为了专心科考,美人在侧竟连碰都不碰,仿佛“程墨朱注”才是他的妻,八股文才是他的妾,而她,就是为官做宰路上最大的诱惑。
那个男人就像块酸透了的腐木,又迂又丑,根本不及黄大哥万分。
罢了罢了,孙碧微你胡乱想甚,就算在过去,你都不配站在黄大哥身后,更何况,你现在已经脏了。
“到了。”
黄钟奕忽然出声。
他侧转过身子,让出条道,将烛台递给孙碧微,斜眼看向不远处的下人屋子,笑道:“先委屈姑娘住这儿,我已经叫人收拾妥当了。”
“多谢您。”
孙碧微低头行礼,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女孩抱着烛台慢慢往前走,她这样低贱肮脏的女人,本就不配痴心妄想,如此触着烛台这点温热,已经是老天爷对她最大的怜悯了。
待孙碧微进屋后,黄钟奕脸瞬间拉下,冷冷喝了声“来人!”,立马就从暗处本来两个穿着黑色武夫劲装的王府侍卫。
“给我跑个腿。”
黄钟奕阴沉着脸,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两个侍卫,狞笑了声:
“将信送至孙姑娘的婆家,亲手交到她丈夫婆母手里,清楚地告诉他们,救下孙姑娘的时候,她正与三个贩夫走卒颠鸾倒凤呢,姑娘可怜,叫他们别觉得有辱门楣,更别休妻。”
*
子时过后,风雪仿佛小了些。
银笙喝了药后,腹痛有所减轻,渐渐有了困劲儿。
双脚还是疼,走在地上就如同走在刀尖儿上般。
银笙挣扎着下床,从柜子中拿出肚兜和亵裤,慢慢地抱着衣裳走到梳妆台前。
自打腊月二十三被朱氏等人囚禁后,她就再也没洗过澡,这两日发热出了不少汗,身子黏腻腻的,还有些发痒。
一则病着,二则脸皮薄,她没好意思和黄钟奕说,就一直忍着。
如今深更半夜的,正好拧个手巾,擦洗一下,别过几天有味儿了,那才是丢人呢。
这会儿下人都睡了,没人烧热水,便只能拿冷水凑活一下。
银笙三两下脱掉衣裳,在铜盆里拧了个手巾,轻轻擦着身子,嚯,真冷。
镜子就在面前,女孩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些羞涩。
这两年身子就如雨后春笋般长起来,她觉着那儿太大,简直不像小孩儿的,便偷偷用布条子缠住了,并且缠平,每每被勒的喘不上气,捂着心口,倚在门栏上歇息。
谁知那起酸儒瞧见,竟偷偷传她是西子捧心,开始作酸诗。
哼,他们哪知道她的小心思呢。
想到此,银笙莞尔浅笑,两靥登时生出好看的梨涡。
忽然,门被人从外头推开,银笙抬眼看去,原来是黄钟奕阴沉着脸走进来。
“啊!”
女孩尖叫了声,下意识蹲在地上。
而黄钟奕登时愣住,足足呆了三个数儿才拧转过身子,只见男人站的端铮铮的,十分不满道:“大半夜的不去睡觉,这是做什么,多丢人!”
“你还说我。”
银笙委屈的掉了泪,这辈子,她从没被男人瞧过身子。
饶是她再好性儿,对黄大哥印象再好,这会儿也恼了:
“进来都不会敲门么,这就是你们王府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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