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满园媚色关不住》

    文/小夜微冷/

    每年到腊月二十三这天,整个桃溪县都弥漫着糖瓜的甜味儿。

    街面上热闹非凡,小贩们紧赶着灶王爷的生辰,做些俏买卖,譬如卖用金粉描边的灶王神像、裹在蒲包儿里的五仁月饼、蜜饯,还有从山东贩来的小而肉厚的耿饼。

    万事都不如祭拜灶王爷大,那小小神龛里供奉的木疙瘩,管着你一家几口子人来年的饱腹平安呢。

    银笙被大娘子朱氏支使着干了一天的活儿,又是擦神像,又是拆洗被褥,早都累的直不起腰了,趴在绣床上好半天都没动弹,听着北风在外头狼哭鬼嚎,默默垂泪。

    又快过年了,算算吧,娘亲是在她七岁那年没的,而今已十年有余了。

    小时候,她和娘亲住在一处清幽的院子里,不甚大,却极别致,院里种满了名品茶花,一夜雨疏风骤后,花瓣就铺满鹅卵石小径,每逢这时候,她就把浑身酒气的娘亲从浓睡中叫醒,俩人都光着脚,专门去踏漂浮着花瓣的小水坑,比谁踩的水花声响亮,别提多好玩了。

    可也有不好玩的时候。

    譬如家里常常会来穿戴华贵的大叔和爷爷,他们有时来吃饭饮酒,有时会留宿,有时还会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逗她:“小傻子,你爹是谁?是王公大臣?还是山脚旮旯里的穷酸小子?哈哈,入幕之宾数不胜数,怕是连你娘自己都不晓得吧。”

    那时候,她尚不知这话里的刻薄无耻,只记得娘亲眼圈微红,却笑的更妩媚动人,从大叔怀里抱走她,娇嗔道:

    “别逗小孩子了,她是我远房侄女儿,人家可有正经爹娘呢。她爹是个读书人,虽说窝窝囊囊没什么本事,可到底身家清白,不似奴家……”

    自此以后,娘亲就不能叫娘亲了,得叫姑姑。

    每逢那些大叔和爷爷来家里,姑姑就把她锁在屋子里,任她怎么哭喊,都不放她出去。

    她生气了,故意溺在床上,放声大哭,后面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通常醒来后,就看见姑姑睡在她身旁。

    即便过去十几年,她都能记得姑姑那张明媚动人的脸庞,眉眼间那抹愁伤,还有沐浴后身上淡淡的槐花香气。

    姑姑是她见过最美的女人。

    她讨厌姑姑身上被人掐出来的青紫伤痕,也讨厌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叔,所以,她嫌弃地推开姑姑,蜷缩在床脚,哭着问:

    “我爹去哪儿了,他什么时候来接咱们走?”

    姑姑无奈地笑笑,把她捞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你爹去金陵办大事去了,他很快就回来。”

    金陵,这两个字从小就刻在了她记忆深处,因为能为她和姑姑遮风挡雨的爹就在那里啊。

    她断奶迟,喜欢窝在姑姑怀里砸着吃睡觉,通常姑姑不会拒绝,可那些大叔和爷爷走后,姑姑怎么都不让她吃,笑着哄她,说:乳水变馊了,阿笙要是吃了就会变成臭娃娃,姑姑就不要阿笙了。

    小时候不知道,只觉得姑姑小气,如今才明白,姑姑当年不是在笑,是在哭。

    在五岁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个衣着寒酸的秀才,样貌平平无奇,鞋面上还打着补丁,端着碗茶站在花厅里,颇有些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墙上挂的名家字画。

    姑姑指着那个秀才,对她说:“银笙,他就是你爹,从今儿起,你就有姓儿了。”

    即便年幼,她也知道何秀才是姑姑给她花钱找的假爹。

    因为姑姑要嫁人了,那人姓晏,在金陵当大官。

    何秀才祖上倒是殷实,家里有不少良田和铺子,尤其家传的刺绣秘技更是独步天下,针法精湛,巧夺天工,绣品可谓一寸一金,多为王侯大臣购买收藏。

    可惜子孙不悌,何家一日败似一日,到何秀才这辈儿,不光把祖上的手艺丢了,家也分了散了。

    何秀才发愿要高中光宗耀祖,于是埋头苦读,家当一件件典当,可惜回回名落孙山,到后面穷得揭不开锅,涨红了脸问大舅子借米,可是救急不救穷啊,大舅子后面也不给好脸色了,何秀才没法子,只能忍痛将当年老太爷、老爷穷尽心血绣的寿帐和挂账贱卖出去,背上了败家子儿这个名头。

    要知道,有些人天生没当官的命,何秀才一直考到三十二,这才撒手丢开。

    刚到何秀才家里时,她觉得哪儿都别扭,一直等着姑姑来桃溪县接她,等不到了,就偷偷离家出走,刚走到街上,就被何秀才的婆娘朱氏逮住,朱氏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拽回家里,拿鸡毛掸子将她好一顿臭揍,一边打还一边骂:

    “若不是看你姑姑给的银子份上,你当我们稀罕你?有娘生没爹教的野种,杂种!”

    何秀才瞧见她被打,每每要回护,谁料那恶婆娘连他一起打。没办法,谁让何秀才只会读书不会挣钱,全家都要靠岳丈和大舅子接济过活呢。

    到后来,何秀才几乎要跪下,哀求着给她讲道理,说:“好孩子,你要体谅你姑姑的苦处,虽说生了个儿子,可晏家不是小门小户,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你就不要给她添乱了,让她先稳住脚跟,再接你过去。”

    等呀等,等了两年,等到了姑姑去世的信贴。

    姑姑没了,痨病,一口薄棺埋进了山里,没有立碑,名字也没有写进晏家的族谱里,儿子一出生就叫老太太抱走了,连个哭灵烧纸的人都没有。

    自此以后,她就真姓了何,成了秀才家的小女儿。

    想到此,银笙长长地哀叹了口气,用手指揩去脸上的泪,手肘支撑着床沿儿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面巴掌大小的贵妃镜子,在如豆烛光下痴痴地看自己。

    和姑姑一样,她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冰肌玉骨,媚态天成,翻遍整个桃溪县,都找不到比她好看的姑娘。

    貌美又能怎样?

    姑姑红颜薄命,而她身份卑贱,用朱氏的话说:

    “咱也要认清现实不是?好呢,你就给大户人家当个姨太太,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前二十年凭样貌受宠些,加紧生个儿子,在家里站住脚跟,后头年老色衰了,即便被老爷扔在一旁自生自灭,也不用怕;

    次一些,你就跟了我外甥,他家虽说是做杀猪买卖的,人粗些,个头也没你高,可憨厚顾家,跟了他,你就不用发愁丈夫会纳妾,且一辈子都短不了你肉吃;

    最不行,就嫁个农户,我和你爹准备几亩良田给你当嫁妆,也就凑活着过吧。”

    朱氏的用意,她知道,想叫她给桃溪县的县令高大人做姨太太。

    其实最开始说亲,是叫她嫁给高县令的长子,给那个出了名的傻子做正房奶奶。谁料放定的时候,高县令屈尊来何家,一看见她,手里的茶竟跌到地上。

    所以,高家傻儿子的婚事就此作罢。

    可高县令四姨太太的事,又摆上了台面。

    听说,县令家的傻儿子知道不给自己娶媳妇儿了,哭闹起来,当众屙了一泡屎,抓起给他爹往身上糊。奶母子、丫头们好一顿劝,最后还是他爹给他买了几串冰糖葫芦,这才高兴了。

    那位县令高大人……倒是道听途说了些他的事,表面上以正统理学自居,样貌堂堂,谈吐不凡,可一回到后院,就变得跟恶鬼似得。专门请人从胡商手里买了条凶恶的獒犬,养在家里,强迫侍妾与之交欢,想要看看到底能生下来个什么东西。

    近些日子,高县令总是请秀才爹去家里吃酒赏画,还时不时派人往家里送些做工精湛的金银首饰和上好胭脂膏子,到后面就越发贵重了,良田铺子竟也开始送。

    朱氏瞧见这么些宝贝,惊得合不拢嘴,偷摸从首饰盒里顺走一支玉钗,摩挲着她的肩膀,笑的慈爱:“我的儿,你瞧瞧,高大人也是有心了,怕你过去受挤兑,就先扶持起你娘家来。乖乖,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是啊,以后将活得跟狗一样,确实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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