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力随后唤一个校尉过来道:斯江儿,今日可有新兵开营?
那斯江儿答道:回将军,今日有一百夫营开训,在下正是百夫长。
塔力说道:那甚好,楚公子就交给你了,在你的营中操练吧。
斯江儿看了我一眼,略有犹疑,回道:塔力将军,看这位公子气息文弱,恐难禁得住操练辛劳。
我闻言也不知哪里来的豪气,说道:楚某人虽是书生,却也想见识一下兵旅生涯,请吧。
塔力大笑道:好,楚公子爽快,斯江儿不必多说,你们去吧。
斯江儿面上闪过一丝苦涩的神情,旋即冷道:我手下只要勇悍能战之士,不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楚公子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我心中更添不服之意,只回道:既来岂有轻退之理,请吧。
斯江儿轻哼了一声:得罪了。尔后将我引至一个校场,场上已站立有百十来人,松松垮垮无甚队形。斯江儿示意我和他们站到一起去。然后他站上一个土堆垒起的台地上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厉吼:全部站好。
众人先是一愣,看着斯江儿冷若冰霜的脸一时手足无措,这时有数个老兵过来低声喝斥将众人按纵列十人一队站好。不消片刻,原本松垮的队列有了个整齐的样子。
可是斯江儿的脸色依旧冷如严霜,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就听斯江儿再怒吼道:看你等先前懒散无赖之状,如何能抵挡住火蛮子的铁骑侵袭,我平原各族人的性命如何可保?
我虽为那斯江儿气势所慑,心下却也不以为然,心想不过操练军事而已,何必如此声色俱厉。未几,斯江儿再发话道:以现在站定队形,十人为一伍,队列最左者为伍长,他们都是上过阵杀过敌的老兵,你们这些惫懒货色将跟着他们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战士。
闻听此言我心中反倒有了怒意,操练而已,为何还要辱人尊严。我偷看左右,旁人皆目不斜视,却不知心里是怎的想法。
斯江儿接着道:今日就让你们好好练习如何站立,从现在起不许言谈,目视前方,挺身昂首。但有身体动一下者,不许用午饭!
我一听差点就想转身走人,这等操练可是找罪受。可一想到方才对塔力夸下的豪言,却又抹不下读书人这点面子,索性打定主意站立不动了。
随着日头高起,渐渐炎热起来,额上已有汗水渗出。正想如何擦拭一下,身旁的一体形壮硕的汉子想必已是忍耐不得,伸出袖子飞快地抹了把额头。这汉子手还未放下我们就听得耳旁劲风霎响,接着是沉闷的一脚踹在身体上的响动伴随着一声惨哼,眼看着那壮汉居然就飞扑在地了。
我心里是又怒又怕,正待要为那汉子说句话,就听得斯江儿的怒吼声起:你,滚回来站好,今日午饭不许用了!给我一直在这站着,如若还乱动就站到明日天明去。
那汉子面有惧色,赶紧起身站回队列,不敢发一言。斯江儿凌厉的眼神扫过众人,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与他怒目而视。斯江儿面无表情却不多言,径直而去。
站至正午时分,我已是大汗淋漓,汗水不断滴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有用力眨眼免得汗水流进眼里。只听得斯江儿叫到:用午饭,半个时辰后再回来站好。
众人如释重负般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向用饭的营帐走去,我回头看了看那壮汉,仍然目不斜视站立笔挺。领完饭就和我的这一伍军士坐在一起,旁边一人用胳膊碰了碰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张黝黑瘦削的面庞,两只细小的眼睛透着精悍狡黠之光。他说道:我叫小召,看你不像农户人家之子。
我回道:在下楚南生,实非月神岛人,我从中原来。旁边诸人立时都来了兴致,纷纷问到缘何从中原来了这海外之岛上。
我怕若说出实情恐众人难以相信,以为我编谎话骗他们,便简略说道:因好游历,来到这东海之滨,听闻了这月神岛故事因此心生向往。及至上得岛来拜见了齐思贤先生,深为折服,是以有缘和诸位相识。
想来是这岛上民风淳朴,其他人等皆无疑问,俱道过姓名。我转头指着仍在站立的汉子问小召道:那壮士你可认识?
小召回道:认得,是我同村人。我与他自幼相识,此次从军便是我二人相携而来。他叫做大强。
我忍不住愤然道:那斯江儿甚是过分,如何就殴人禁饭,这等伤人。
小召默然半晌,说道:我等从军之前便也耳闻过练兵之事,虽有准备,其实也未预料酷烈至此。不过好在我等农户人家吃过苦力,还能应付得下来,只怕楚公子你受不住罢。
我咬牙切齿道:若非那斯江儿但也不觉得苦。
这时我这一队的伍长走了过来厉喝道:快些用饭,休得胡言乱语。
用过午饭后半个时辰,我们这百人又准时地站回了校场上。下午的日头更加毒辣,只见那斯江儿却远远坐在营帐阴凉处扇着风拿碗倒凉水喝。
汗水又顺着我的面颊汩汩而下,衣衫已经由里到外湿透。我记不清已经站立了多久,忽然发觉起这一天竟然还没有想起心月,一想到她我的心底就柔软起来,若她现在看见我这模样不知又要如何取笑了。想着心月我竟也不觉得如何难耐了,渐渐觉得周遭在与我隔绝开,其他人都站在遥远的地方,天地间只有我一人独立。
就在我快要合上眼的时候猛听到扑的一声,有人喊到:有人倒地了。我立时惊醒,第一个念头却是我居然还不是此处昏倒的第一人。此时斯江儿快步过来喝道:全都站回原位,伍长过来把人拖到树荫下去。
伍长依命将昏倒之人拖至树下,斯江儿再下令道:倒水。伍长提来一桶凉水照身泼去,地上之人浑身一颤,醒转过来。斯江儿冷冷吐出两字:回去。那人不敢多言,挣扎着站起一步一晃走回队列,身子还不住抖动。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踏前一步,身旁的小召急切中想要伸手却未拉住。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往我看过来,我索性不再多想,又踏出一步,向着斯江儿走去。许是站立太久,我每一步都在晃动着,意识也在模糊着,只听见斯江儿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楚公子终于知道兵士操练的苦楚罢,伍长来送楚公子回营。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回道:回你的娘。当下我自己都很吃惊一向读圣贤书的人如何也会口出秽言了。四周冰冻一般的寂静,斯江儿看着我居然笑了起来问道:你想怎样?
我晃着走到他面前,用力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伸出拳去无力地打在斯江儿身上。斯江儿厌恶地侧身,我一扑空倒地,终于也昏过去了,在意识仅存的刹那觉得从未有过的舒适,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恍惚中好似下起了一场大雨,雨水冰凉刺骨,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立时醒转过来。第一眼就看见斯江儿提着一只空水桶,他的眼神仍然冷若冰霜,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以为昏迷许久,发觉不过片刻,不过此时浑身酸痛只想如此躺下去。到如今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与高贵俱被践踏殆尽,只有通体湿透躺在泥水中喘息不止。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一念至此,我一咬牙重又坐起费尽了全身气力才颤颤巍巍站起,身子兀自抖个不停。我一步一步挪向队列中我的位子,其余人等皆不敢动,只是眼睁睁看着我走回来。我站好以后仍然无法克制地颤抖着,斯江儿此时又走到我的跟前。
他咬牙道:楚南生,我再告诉你一遍,我的军营中只要战士,不要无用书生。今日你站在此处,明日我还要你滚出去。
斯江儿突然提高声调喊到:因,楚南生殴袭百夫长。罚,不许晚饭,须立至月上中天!
其余人都从齿缝中发出矣的一声,斯江儿转目望去无人敢应声。他便背了手转身而去。我竟然又笑了一下,此时除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
我索性闭上了眼什么也不去想,没料到的是我竟然没有再昏倒过去。这种感觉很奇妙,难以言说,好像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如同飞跃群山之巅俯瞰苍茫大地,又似遨游于东海之上,感受无边的辽阔。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呼哨,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向我而来。小召的声音在我耳旁急促地响起:楚公子,你可还好?我感觉到身体被一对有力的臂膀抱住,睁眼看见是那个叫大强的壮汉搂住了我。
我嘶哑着勉强说出:尚好。大强暗道:在下极其敬佩楚公子书生之躯却能不畏强横。小召递过一个水袋来,我急忙抓住连连喝下几口,小召低声道:慢慢喝,不可急切了。我被抱回了宿营帐,众兵士皆围拢过来嘘寒问暖,我十分感动,但实在虚弱,只得点头示意。小召将自己晚饭的米粥特意给我留下一半,细细的给我喂下,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晨光初露,斯江儿的声音就如雷鸣般响起:全都出来站好队列。经过一夜休息我自觉恢复的尚可,低头一看,小召已经给我换上了军中操练军服。我看了眼扔在角落里满是泥垢的青衫,用力站起掀开帐门,在晨曦中走到校场上,站好。
这一日的操练仍旧是站立,那斯江儿却也未有多加为难,有了昨日的经历我们已经适应不少,这一整日竟也坚持下来了。经过小召的引见我与同伍的其他兵士们也互相认识了,他们大多来自同一个村落,都是农户人家。小召为人精明活泛,显然是这一伍的主导之人。但他对我却是极为敬重,时时暗中维护,我自是感激不尽。
第四日当我们站好之后斯江儿开口道:各伍长带领,沿校场跑步,不得落下。得我号令方可停下。若有一人落后,全伍重跑,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呐喊答应,然后跟在各伍长身后跑了起来。我心知这必是冲我而来,一看见斯江儿我就一咬牙加紧脚步跟上队伍。但我毕竟不事劳动,才两圈跑过就已气喘不止,难以为继。那伍长却不肯放慢速度,小召有心想拖在后面照应一下,被斯江儿眼一瞪给吓了回去。
终于,我眼前一黑,肠胃一阵翻腾,蹲在路旁呕吐起来。我刚抬起头就看见了斯江儿的那张脸。他的眼里似乎带着笑意,扬手把我那一伍的兵士招了过来。我喘着气站了起来,斯江儿几乎就要贴着我的脸,问道:楚公子,我方才是如何说的,你已经落下了。
我轻声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错,我重跑,不人事。
斯江儿冷笑道:军令岂是儿戏。不过我倒有个法子,你只消退出操练,我就不罚他们了,如何?
这一次我犹豫了起来,若只是苦我一人,也就咬牙坚持罢了,可怎好连累小召他们。这几日相处时间虽短,情意却也如兄弟一般了。我回头看了看我这一伍的兵士们,轻叹了口气,转身欲往营外走去。
小召这时喊道:既是军令,我甘愿受罚,楚公子不必放弃,弟兄们愿意和你一起。
说完,小召先行跑了起来,大强等其他人也齐声附和跑了起来,我此时眼含热泪,身体里好似又充满了力量跟着兄弟们跑了起来。我冲他们大喊道:以后你们就叫我南生!斯江儿眼里的笑意似乎更浓了。
当然,这一天我不止一次倒下,但兄弟们每次都把我扶起,然后一起重跑。我从未有过如此疲惫却极其痛快的感觉,仿佛和兄弟们在一起才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
再往后几掉队的次数越来越少,跑的也越来越快。操练完毕累倒在地的时候和兄弟们一起大骂斯江儿,听小召说着荤段子一起放声大笑。我觉得自己离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楚南生越来越远了。每个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总会想起心月,这些天她在哪里呢,也许军营有规矩不能随意探视吧。但我有一个感觉,每天心月总在一个地方看着我。
当我第一次跟着队伍顺利地跑完十圈校场时,斯江儿就走了过来,我知道又有新花样了。不过我也不再担心了,因为有这帮兄弟们永远和我在一起。
斯江儿仍旧是那张冷的没有温度的脸,说道:今日学习近身斗之术,各伍长教习动作要领。诸位须知战场之上以命相搏,最要紧便是保全自己并杀死敌手,因是斗术皆简练且致命。开始吧。
我这队伍长便唤了大强出列与其演示攻防之术。大强人虽憨厚但却好武尚勇,早等着学习斗术了。伍长站立不动只叫大强去打他,起初大强还有些不自在,被催的紧了便也呼喝一声抡起斗大的拳头打将过去。我们皆还没看得清伍长如何出手便听见砰一声响,大强已然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忽然想起第一天站立时大强被斯江儿一脚踹倒,没来由地暗自发笑。
当然,接下去作伍长对手的便是还没来得及敛起笑容的我。这一日只听见满场被摔的此起彼伏的惨呼与身体坠地声,还有连绵不绝的骂娘声。
被摔了几日后我们渐渐摸到了门道,皆根据自己的身体条件与喜好习惯等找到适合自己的打法。大强壮实抗打,走的是毫无花巧的刚猛路数,别人若不能将他一击打倒便要吃他力大无穷的一拳。小召则灵活多变,腾挪闪跃声东击西,总是随机应变。而我则力不如大强,机变不如小召,总是吃亏。小召便想出一法子来,让大强和我练习力量,他和我练习反应及速度。我的力量和速度虽未必都是最强的,但总不至于落在下风。
又过了几日,想来入营已一月有余。我已经可以抵挡住大强五成力量的一击,和小召也能周旋上十个回合了。话说我刚和伍长练过一轮,已能对上手了,就听见斯江儿那冰冷的话语道:楚公子我跟你请教一下吧。
四周操练的诸将士皆往这边看过来,我顿时豪气丛生,爽快道:来吧。斯江儿站定了看着我就等着我出手攻袭,我知道斯江儿战斗经验丰富因是就未想要讨着便宜,只求能拼着伤他一下。我不做任何防护,直直向他冲去,显见得是个拼命的架势,斯江儿可能未料到我初始便不顾一切也不敢大意,凝神观我出拳路数。拳到中途他隐隐松了一口气,自认已可破我这一击。岂知我这是新近和小召学得一招,出拳是假,脚下才是真攻。我拳到中途便收了力气,一对上手斯江儿发现不对劲便迅疾变招以一脚侧踢向我攻来。
斯江儿不愧是上过战场之人,力量反应皆无懈可击,但我还是利用他的轻敌先一脚正中其腹部,他的侧踢也狠狠地打在我身上。斯江儿没站稳登登后退了三部,我扑倒在地翻个身便站了起来,一昂首道:受教了。
此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道:多日不见,楚公子已经身手了得矣。
我一看,是黑龙正疾步走来。军营里各百夫长、伍长等在他经过时皆低首行礼,极其敬重。斯江儿似是面有愧色,行礼后退到一旁。黑龙笑道:可否也向楚公子讨教一二?
我只说一句得罪了便飞身向前,本想打一个攻其不备。可忽然我只看见一只硕大的战靴鞋底出现在我面前,足以覆盖我的大部分视野,然后我就看见穿着这只鞋的脚准确地蹬在我的胸膛上,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高高地飞起最后砰地砸在地上。从始至终我都没看清黑龙出手的速度,四周一片寂静,我还躺在地上兀自出神。
黑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淡淡地说道:楚公子,齐先生要见你,我们走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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