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历来是所有举人同往通天大道的大门槛, 只有举人方有资参加,也只有这里才是真正的考验来临。
东槐王朝历来从各省参与会试的所有举人当中选取三百人,也就是说, 全国诸多省份只有挤进前三百名, 方才算通过, 才有资在逐鹿殿试。
大半月后,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进了京城。
京城的街道比起沿路走来的城市繁华许多,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店铺林立, 摊贩规矩地在规定的区域内摆摊, 路上的行人有衣着朴素的平头百姓,也有富户官家的锦衣华服, 但无一例外的,鲜少有带补丁的, 哪怕洗的发白的衣裳也未有破损,这与乡下和外界的小县城相差甚大。
未婚女郎也光明正大地上街游玩,甚至有骑着马慢悠悠走过着集市的。
闻子吟掀开车窗帘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即使再自由依然有着许多束缚, 例如这骑着马的女郎, 身后便跟着好几个随从,以防主人被外人碰到。
会试是在明年二月上旬, 闻子吟入了京后, 先是与两个师兄租赁了个小院子, 再是拿着函件上门拜访赵老爷子,这是来之前,苏知府千交代万交代的,只说赵老爷子交代的务必上门一趟。
“听说你收到国子监的邀请了?”
白发苍苍的赵老爷子背着手走在前面,转头看向身旁作士子打扮的女孩,目光欣慰。
闻子吟点点头,拿出鹿鸣宴当日内阁学士给的邀请证明,递给过去。
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全国最顶尖最优秀的几个举人有机会收到国子监的邀请免费入学,这是被所有学子所渴望,所憧憬的国子监,这一张邀请函堪称无价之宝,可惜每此能拿到的也就那么寥寥一两个。
在明年会试之前,闻子吟都会在国子监进学。
“不错,去吧,好好学,若遇上什么难处了,尽管来找我。”
“谢谢老爷子。”
赵老爷子留了她说话,讨论功课,而后等他儿子吏部尚书下了朝回来介绍与她认识,又留了饭方放她回去。
国子监在临近皇家北苑的地方,和寻常学院学堂不同,它历来是朝廷殿堂级的学习场所,里面汇聚了整个东槐最优秀的学子,无论是达官显贵亦或是平民百姓,若是达不到要求,都无法入内。
从国子监出来的贡生与平常的举人地位天差地别,大约是精品与大众的区别,这一点体现在了仕途上。
几乎所有官员,以及掌权者任命官员,钦点学子,都会更倾向于国子监出身的。
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子的仕途,因而有句话说,国子监出来的并非全是大官,但一定没有小官,而朝堂上身居要位的官员也大多数是出身国子监,可以说除了科举之外,国子监为朝廷培育了许许多多的栋梁之才。
在古代封建朝廷就是这么现实,看脸看出身看才华,在没有更多了解的条件时,人们都会倾向于名校毕业的学生,这是同等意思。
闻子吟在国子监的学习生活照样不疾不徐,这里的学子每日忙碌学问,无暇顾及他人,况且国子监里面人才济济,就是闻子吟这个年纪进去,里面照样有十来岁的天才少年。
会试又称春闱,除了正副考官之外,还有同考官18人,观其官服和牌子应是翰林官员。
考试时的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各项手续与乡试并无差别。
就连考试场次以及内容也与乡试相同,考试第一场在初九,随后便是十二日、十五日,亦是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三场所试的内容,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这些都与乡试差不多,在闻子吟看来,这两者的考试内容只是难度有所增减和深浅之别。
会试的放榜时间是在考后的一个月。
闻子吟考完出了考棚便在外等着,等另两个师兄也出来了,才往他们租赁的小院赶。
她这段时间都住在国子监宿舍,并未住小院,因着会考,国子监放假,可等放榜后或殿试后再过去,但若殿试中了进士的话,也可从国子监顺利结业。
放榜那日,闻子吟和几个师兄还未曾去看个究竟,那报喜的人已经打马过来了,果不其然又中榜了。
这一次他们三人,闻子吟得会元,也就是榜首,而年龄长些的师兄则堪堪入了榜,只名次稍稍靠后些,那本就是走了狗屎运挂在乡试尾巴上中举的小师兄自然是落榜了。
然后这个小师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一点都不气馁,反而笑嘻嘻地挥挥手不甚在意:“本就是侥幸中了举,就是祖坟冒了青烟,老祖宗保佑了,这次跟过来会试,也不过是走了过场,累积累积经验,下次下场好更有把握些。”
他能这么想,闻子吟觉得不错,年长师兄也很欣慰,拍拍他的肩,难得不敲头了,他点头道:“以你这聪明劲儿,若能多用功些,再等三年必能得中会试!”
会试全国的举人中只取其三百人,自然是比例较少,但一层一层筛选过来,每一道科考筛选的人数都是逐渐递减的。
好比这次会试,约莫一千八百号人参与,平均下来大概四到五个人中其一。
但别看这个比例还挺高的,这是因为能参与会试资的人早已经被筛选过了,若是按童生来算,能走到会试这一步还中了的,大约是八到十万人才能出一个。
那头霖恩侯府,也就是吏部尚书府也在关心着这次会试的结果。
一大早的赵老爷子就排出了小厮,使唤其去看榜,速速来禀报。
“老太爷,老太爷,出来了!”
“慢点说话。”赵老爷子慢悠悠地喝着茶,状似不在意,实则眼睛紧紧盯着小厮。
“上回来咱家的女公子果真中了榜,还得了会元,眼下街上正热闹着呢,我来时见那报喜的匆匆赶去报喜了,想来便是去的她那。”
那小厮说话手舞足蹈,颇为有趣,赵老爷子一听这话就高兴了,“行了,有赏!”
“去我徒弟那传话,就说来家里吃顿午饭。”
赵老爷子抚着胡须美滋滋的,兴致颇高,正巧刚下了朝回来的尚书,见他爹这般高兴,诧异地问道:“爹何事如此高兴?”
老爷子捋着胡须,得意地看了眼他儿子,“我徒弟中了会元了,我能不高兴?”
“说起来这孩子就是出息,这才多大,打从六岁开始童生试,直到现在,当年七岁小三元秀才我都听说了,如今□□已得了两元,还差一元可圆满了!”
“爹,人不是还没拜师吗?”尚书大人洗洗手脸,解了乏,耿直道,丝毫没有扎他老爹玻璃心的自觉。
赵老爷子瞪圆了眼睛,把手里的扇子扔过去,砸他不孝儿子身上,“那是人家孩子懂事,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与老夫说好了若来日能殿堂高中,便拜我为师。”
“她一个小娃娃以女子之身科举必然是不易的,我如何了能让她与人说闲话?若是外人说因老夫之故才考上,这不是委屈了那孩子,那就不是拜师,是拜仇人了。”
“等她来日不管能不能高中,我都让这孩子入我门下,嘉启那孩子不争气,文人世家硬是弃文从武,这么个好苗子我可不能错过了,那孩子你也见过了,品行才华样样皆行,争气得很!”
尚书大人让他爹给怼习惯了,摸摸鼻子道:“您说了算!”
“哼,往日你多照顾着些,若拜了我,便是咱们家的人,你这个兄长可要好好照顾人家。”
尚书大人摸胡须的手停了下来,他一把年纪了,儿子孙子都有了,他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要唤一个能当他孙女的女娃娃师妹,这老脸都拉不下来,他讪讪地打着哈哈,将这事带过去,想着来日再说。
但这来日来得特别快。
中午的时候,闻子吟如约到了霖恩侯府,来过几趟之后,那侯府的门房下人都认得她了。
到了院内,侯府一家人都在等着,菜还未上,就等着她这个小客人了。
霖恩侯府人口不多,都是一脉单传,且文人世家规矩极好,如年四十有子嗣便不可纳妾,因此人口单薄。
赵老爷子只得一个儿子,就是现如今的朝廷重臣吏部尚书大人,而尚书大人只得一子,便是弃文从武当上将军的赵嘉启。
赵嘉启从军,成亲晚,他儿子如今还在襁褓当中嗷嗷待哺,因此诺大的侯府正经主子也没几个,加上他平日在军营练兵居多,鲜少回家,因此一张八人坐的饭桌上才将将坐满一半。
见她过来,尚书夫人温和笑笑:“来,宝儿快过来坐,听老爷子说你今日要来,我特意吩咐王大娘做了烧鱼,葫芦肉,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赵老爷子的家人都是好相处的,怕闻子吟来京城人生地不熟,颇为照顾,经常喊她上门来吃饭,平日在国子监不见人也罢,但凡休沐必要喊人,因此闻子吟和他们也颇为熟悉,不多客套。
会试出闱日,会在礼部赐宴,俗称下马宴。
闻子吟从侯恩府回去后,便要准备参与下午的下马宴。
不同于乡试时的鹿鸣宴,下马宴规更高。
不仅主考、知贡举、监场副,监试御史,监场参领、章京、游击,供给所各官等等,更有礼部尚书、侍郎会主持参与。
各官从中门入堂后,便在礼部尚书的带领下,行至香案前,三跪九叩行李,然后升堂,奏乐。
随后学子们依次入内,宴会就开始了。
因为场面颇为严肃,学子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朝廷命官,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多看,有敬酒行礼跟着照做就是,不敢有其他动作。
下马宴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眼下这些学子还只是取得参与殿试资的小小贡士,自然没有让这些朝廷高官放在眼里,宴会举办的时间还不如前奏入场和行礼的时间长。
殿试紧随其后,离着会试放榜时间间隔不到一月。
四月十九日,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穿着单件春衫学子服刚刚好。
自黎明时分,取得殿试资的三百贡士跟随小黄门和礼部官员的脚步,首次踏上了皇宫,踏上了皇宫大殿。
负责的官员和太监将他们领到保平殿,此处历来是东槐王朝国宴的举办地点,殿内宽敞辉煌大气,考生们低着头不敢抬眼乱看,四周都是带刀侍卫,尽管有三百来号人,但除了官员的声音,无人敢喧哗发出半点声音。
负责点名的同考官员逐一对学子们点名、然后便是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最后一一颁发策题。
值守的太监们,领着他们一个个入了座位,每章桌案上都摆了刚刚分发下来的策题卷子,殿试历来只要求写策论,能上殿试的该考过的都考了,为官者最重要的是对政事的敏锐性,因而策论是重中之重。
这次的策论内容便是分析东槐与北方呼烈尔汗国之间的关系,以及提出解决办法,以此为题写一篇不下于六百字的策论,字数没有上限。
一般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是主战派便是主和,但是闻子吟不这么想,她喜欢双管齐下,直达中心。
呼烈尔汗国是马上民族,虽说兵力强劲,民风彪悍,全民皆兵,但物资和国力上到底多有不如占据了中原的东槐。
因此,呼烈尔汗国为了生存,历来在秋冬和开春之际在北方边境小城小镇烧杀抢掠,他们骑着马来去如风,抢了就跑,东槐的士兵们拿他们莫可奈何,这个问题因此一直得不到根治。
而呼烈尔汗国见东槐拿他们没办法,更是猖獗肆无忌惮,甚至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冲突数不胜数,每年朝廷要花费不计其数的人力和物力去维护边界和平。
东槐的军力军资也大多用在了这上面,至于以西的骆迦国,因隔着一条诺大的险河,又有水军镇守,因此倒是相安无事,他们想闹也闹不起来。
闻子吟儿时,家中兵役便是因为北方冲突方才征兵。
这些事她都了若指掌,赵老爷子也会时常指点与她,赵老爷说的比外边的要清楚许多,外人只知东槐与呼烈尔汗国关系不好,经常打仗有冲突。
但却不知一点,呼烈尔汗国之所以如此,东槐却一直忍受没有彻底攻打过去,一直忍受着骚扰,再不软不硬地回击,即使皇帝每次看到此类的边境急报都怒火三丈,然而却一直没有真正爆发大规模战争,是因为两国之间私下有了协议。
东槐建国三代,底蕴并不深厚,当今皇帝是第三代帝皇,皇室尚在修生养息发展国力军力,并不想爆发战争,然而又拿呼烈尔汗国没有办法,因此有一份不对外公开的两国协议。
上面私下里含糊默许了呼烈尔汗国的行为,但是要求他们不能长时间越界,不能真正侵略东槐,等于是破财消灾的妥协。
从北方军民的角度来看这份协议颇为屈辱,有些卖国的意味,但是从皇室当权者和国家局势以及天下百姓的角度来看,正是这份合约才让东槐有修生养息的时间,让百姓们可以安稳生活。
因此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当今的皇帝登基三载,现年不过二十六七,是个有野心的帝王。
当年先帝爷急病而故,虽说当今皇帝早已被立了太子,但是他的兄弟们都是颇有才华的人物,母家势力也不弱于他,甚至强于皇帝母家,先帝爷急病驾崩,未来得及留下诏书和只言片语,自然给这些皇子们希望。
先帝刚过世,朝廷后宫都乱了起来,皇子们纷纷伸出利爪獠牙,企图夺得正统,当时情况危急,几个皇子联合要将太子拉下马,当今皇帝险些性命不保,何况是皇位。
然而皇帝他的长姐,当今大长公主当年为了扶持他上位,硬是以女子之身拿起了刀,冲进皇宫,将阻碍她弟弟上位的反叛者叛军不由分说杀了个一干二净。
此后京中谣言四起,长公主因为此事也一直无人求娶,她历来心高气傲自然也不愿意要一个因为圣旨不得不娶她的夫君,因此干脆从了军。
从基层开始混,慢慢地后来升了职,带兵打了几仗,什么剿匪什么边境大小动静都去,这么一来就渐渐出了名,女阎王的名声就混了下来。
成为有名的铁娘子,当今皇帝亲封的镇国大将军,地位显赫,朝廷上下也都惧怕这个动不动就拿刀砍人,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当年皇帝登基时,就是这个女人眼不眨砍掉了好几颗脑袋,那鲜血淋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自然无人敢与大长公主作对,因此她在东槐,在朝廷都是有着超然的地位。
皇帝也一直很敬重这个长姐,甚至有许多政务都会过问她的意见,思索着这对皇家姐弟的性,和时局政事,闻子吟心有章程,落笔的速度加快。
大长公主善战,性好强,自然是不会对呼烈尔汗国有什么好感,而皇帝身为有野心的皇帝,但又不得不屈服于现状的皇帝,想来对这个国家也不会有好感。
但是碍于这份协议,因此闻子吟在策论上写到:“北方之乱,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谨知我朝历来与蛮不和,颇有龌龊。然,若战,耗财耗力,百姓积贫。不战,蛮与鼠有何不同?长此以往,助长其野心,反观我邦,形似晏,时日久,无乃危乎!”
“晏”指的是前朝有位家大业大的地主,时值乱世荒年,这位地主新粮加旧粮堆积如山,吃喝不愁,反观佃户们贫农们,所得粮食不过两月之数。
因此便有贫农佃户试探着找地主借粮,地主抠,没给。
后来有饿得受不了的贫农去偷窃地主家的粮食,第一次见地主并未发现,高兴了好久,后来第二次第三次,旁人见他家吃好喝好,没饿死,就问他,这个贫农为了不引起众怒,和分摊罪责,将此方法告知。
地主家的小厮粮食发现不对,禀告了地主,地主虽说生气,但也不太在乎,他家大业大一点米算什么?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上地主家偷盗,一次不过一斗米,下人请示,地主随意挥挥手,叫他们注意些便是。
然而就是这么一次次纵容下来,不在意那一点点减少的粮食,最终养大了这群贫农的心,他们习惯去地主那偷盗粮食,渐渐丢弃勤劳的品质,从偷盗变成明抢,地主一家并着几个小厮下人能抵挡得住这些恶民?
最终被恶民一拥而上,丢了钱丢了粮食,连着把自己活活饿死在荒年。
闻子吟在这里用这个晏氏地主来比喻,颇为大胆,这个时代的人最见不得一些不好的,尤其是对当权者来说,有些不恭敬的意味。
但她遵从了自己的意愿,继续写道:“由小积大,国若将强,不可纵也!学生谨谏,与其疲于周旋,宁先战而后降服也!”
意思与其耗费物力财力与呼烈尔汗国周旋应付,不如拿这每年损失的财物人力一次性打他个怕,尽管呼烈尔汗国兵马强壮,然而他们人少,兵粮少,后继无力。
如果一次性打他个怕,再给个甜枣吃,将中原的文化和食物传播过去,待几十年后,上百年后,两个国家早就变成一个国家了。
这是先打怕再同化的意思。既竖立了中原的威信,让北蛮子不敢轻举妄动,又给他们好处,吃饱了肚子还怕饲主的武力,还敢闹事吗?
说粗糙些就是跟训狗似的,边打边养,慢慢养,潜移默化,虽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此举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解决困扰了中原百年的北方问题了,且是治根!
与外界来说,对东槐朝廷和国家的名声也会更好,落得个大国国力强劲,依然能够包容犯了错但肯认错的小孩,百姓们也会对国家多有归属感,这是一举多得的事。
闻子吟心有章程,下笔的速度极快,此时早有多个官员过来巡视,皇帝还没来,倒是皇子来了。
当今有三个皇子,一个嫡太子两个皇子,但太子还小,尚在襁褓中,皇帝自己就是嫡子出身,最是注重嫡庶之分,为了避免将来霍乱,太子甫一出世,刚刚满月便被封了太子。
今日来的便是十岁的皇长子和跟在哥哥后头,将将五六岁左右的二皇子。
二皇子年纪小,手短脚短,脸上带着婴儿肥,兴许是皇宫伙食好,吃得脸颊饱满,圆乎乎的,一张包子脸上满是好奇,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看,偏偏小手手短,还要学着兄长和夫子一样背在背后,如此一来走路摇摇晃晃,煞是可爱。
皇长子颇有长兄和大皇子风范,小小年纪已有了几分威严,表情肃穆,跟在他旁边的正是兼任上书房夫子,当今的内阁大学士傅清傅大人。
他表情与傅大学士颇为相同,想来是跟着夫子日久,学了夫子的言行。
他们从学子座位的通道一一而过,一一看过去。
见其他学子有的蹙眉苦思,有的战战兢兢,拿笔的手都在颤抖,也有的一字一句斟酌慢慢写下,不感兴趣的略过。
甚至有学子见皇子和大学士巡视,竟是紧张得当庭失态,此类的便被挥手直接拉下去,失去殿考资。
殿内三百多号人,不可能一一看过去,大皇子看得很认真,他们从殿外走进来,而座位的排序是按照名次从里到外排,名次靠后的有的排到殿外去。
几人走到殿内最里头的时候,一眼就被最里面那个比旁人矮小的却笔直端正的身影吸引住了。
今天闻子吟依然一身国子监学生服,这年头女郎们的穿着都是穿珠带玉的,尤爱高腰锦裙,袖口又外宽敞,行动颇为不便。
男子穿的衣服也大都千篇一律,如她这年纪的学生,一般都是穿青衿衫,闻子吟对这些不甚在意,因而有什么穿什么,今日便穿了国子监分发的学子服。
她约莫十一二岁,脸庞稚嫩漂亮,头发全部束齐,用木簪固定,雌雄难辨,观她坐姿端正规矩,下笔飞快,显然对策论了然于胸,丝毫没有受外界影响。
此时她全身心的浸入自己的文章里面,并未注意到来人,傅大学士和大皇子轻声走到她后面。
旁边的二皇子见他二人如此,有样学样,小小的胖人儿踮着脚猫着身子,学兄长躲到闻子吟后面来。
二皇子这般作态颇有有趣,偷看的以学子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声,随后又左看右看紧紧捂住了嘴,生怕被发现丢出去。
闻子吟被这声音惊扰,把心神从文章里拿出来,稍稍分出注意力到周围,见桌子上不知何时映下几道阴影,她抬头一看。
好几张脸,有大有小,一个看着比她小一两岁的少年,腰间系着黄色的带子,周身气势不凡,一看就是皇子王爷之类的,她微微点头微笑,然后无声转回头继续做题。
那少年声音分明是清亮的,他刻意压低了道:“无妨,做你的。”
“观你衣服可是国子监的学生?”身后一道清朗悦耳的成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闻子吟头也不抬道:“是。”
身后人没再说话,又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便退了回去。
策论的起收及中间的字体书写是有要求的,像式及字数都有限制,其中特别强调书写,必须用正体,即所谓“官方体”、“院体”、“馆阁体”,这样的字必须要方正、光圆、乌黑、体大。
从某种角度来看,书法往往比文章重要,闻子吟没来这个世界之前,原本所会的字体是小楷体、草书、颜体,但真正论较起来这些是不能用于科举这样的场合的。
因而她自上学堂起,便有意识地练字,练的专门都是应付科考这样的正体字,她学习速度快,又勤加苦练,一手正体写得颇具风骨,既有正体的端庄大方,又隐隐透着个人的风。
待写完后,她细细一看,才满意地点点头,自此她的科举考考考的笔试环节终于结束了。
只要这次殿试笔试后,有幸得前十名,便会被再次召于保平殿,真正与皇帝面对面,这是最后的考验。
对闻子吟来说,不用动笔,只需动嘴,这比什么都轻松。
动嘴哪怕是面对当朝的皇帝她也可平常面对,但是这些年来考科举常常一写就是一天或几天,着实考验人的耐心,放下笔后,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殿试的时间是一天,大约日暮时分后,监考便收了卷子,再命人带领这些学子们出宫散去。
学子们交卷后,由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次日,分交读卷官,然后读卷官们选最好的十本进呈皇帝。
这次的殿试阅卷关有内阁大学士付清、吏部尚书、礼部尚书为主导,主领翰林院五位学士为皇帝挑选最优秀的十个人,再由皇帝御笔亲批前三甲。
殿试是不封名的,因若要从三百名贡士中排入前十,都要经由八位读卷官的批阅,故而读卷官作弊的可能性极低。
傅清此前看了闻子吟的策论,颇感兴趣,但只看了一半,因而特意从最上面那份挑了出来,细细阅读。
“诶?”
傅清看完后眼前一亮,将这份策论单独放一边,又画了圈圈表示通过,吏部尚书见他神情,调侃道:“傅大人可是看到好文章了?这般好心情?”
“嗯,颇为有趣。”傅清心情好,读书人看到一篇好的文章,就如同大热天饮水一般畅快,况且这策论所表达出的观点令人眼前一亮。
即使是他对北方局势感到愤怒和焦虑,也无真正可行的意见提出给皇上。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傅大人身居高位,然而他书读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让他颇感忧虑。
傅清是一名典型的封建时代读书人,才华出众,能力出众,品更是君子之风,最是忧国忧民,因此才会这么欣赏这篇文章。
里面用词严谨,但风颇为犀利,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十来岁孩子写的,反而像是个资深的政客,才会这么老辣,连方方面面的考虑到了。
甚至前后怎么个派兵法,怎么给呼烈尔汗国迎头痛击都粗略写了,更兼之战后怎么处理,怎么发展,怎么处理呼烈尔汗国,以及后面几年几十年怎么应对上面都有简要。
这篇策论比起其他人来,要冗长许多,从开头犀利分析两国关系,到忧虑长此以往会造成的后果。
针对这个问题,朝廷经常有官员为两国关系主战主和分成两派,成立里唾沫横飞,唇枪舌战,互相争执,谁也不服谁,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说到点子上,无论是主站还是主和都有不可忽略的损失和影响。
这篇篇幅很长的策论,就写得明明白白,打,但又不一昧打到底,而是先给棍子再给甜枣,分二儿化之,慢慢驯养。
呼烈尔汗国在北方,环境极差,若非常驻那边的军民,一般从中原派兵过去,都无法长时间适应那边的气候,更别提长时间作战了,再加上粮草运送不便,对东槐来说作战成本极大。
但是不作战如同这策论里所说的,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每年要损失的财物不计其数不说,还助长了呼烈尔的强盗作风。
因此上面的观点与先是不谋而合,也戳中了傅清所忧虑的所顾忌的,让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这份策论单独存放。
原本只是因为这名字处于好奇,现在倒是让他解决了心头的大事,只要皇上看了这篇策论有所触动,他就有把握跟皇上进言。
读卷官们连夜读卷,两天两夜终于将这三百份卷子一一审阅完毕,选出了画圈最多的十分,排在最前面的赫然的傅清先前单独放一边的那份。
读卷完毕当日这十分策论便被摆放在皇帝的御书房桌案上。
三日后,前十名的学子被召于保平殿。
“宣,永和十五年四月(二十二日)戊寅,以廷试天下贡士,命前十贡士,闻子吟、张文思、林道、杨经言......于保平殿觐见!”
传旨太监唱喊声音又尖又细,在空荡的殿门传出老远。
“贡士觐见!”
闻子吟和其他九个人排着队一一步入殿内,目不斜视,低着头行礼。
年轻的皇帝手里漫不经心地拿着一份策论看着,见他们进来,摆摆手:“众位学子平身吧。”
“谢皇上!”
众位学子们站起来,依然不敢抬头直视容颜,闻子吟目不斜视,也未多看,眼睛盯着正前下方,垂手而立。
“诸位学子才华横溢,此次策题乃是朕和朝廷上下东槐百姓的一大心头难题,朕一一阅过你们的卷子,都写得很好,言之有物,未来必将是我东槐的栋梁之才!”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常年缺乏日晒的脸上肤色偏白,五官大气耐看,身上有久居上位万人之上的威严气场,此时笑起来的样子,爽朗不失皇者霸气。
他先是笑着夸了一句,而后话音一转道:“但朕尚有些问题不解其意,便一一提问了。”
一直到现在,这个皇帝所展现出来的都是亲和的一面,连着殿试的考问都说得委婉亲切,让从刚才进来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贡士们终于卸下心神,连紧绷着的肩膀都放松了些。
“何人是张文思?”
“禀皇上,学生张文思。”一个身穿青衫,二十七八上下清秀学子上前一步,行礼道。
“抬起头来。”
皇帝此时方收敛了笑容,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低沉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张文思抬起了头,只看了一眼上面,便不敢下看,眼睛直直盯着皇帝身前的桌角,安静站立。
“朕问你,你在策论里写道应主和,这是何意?莫非你认为东槐国力不如呼烈尔?”
张文思一听这话,连忙跪下回话:“启禀陛下,学生并无此意,学生的意思是说我东槐国应保存实力,发展国力,不与北蛮子纠缠,方能富国强民啊!”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见上面并无声音,又道:“若真要打仗,消耗的是国力物力,长此以往对民生不利,北蛮子难缠还狡猾,如若战争必然少则几年,多则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与国无益,望皇上明鉴!”
“嗯。”皇帝淡淡应声:“行了,你退下吧。”他看不出喜怒和情绪,下面一个学子更加小心翼翼了。
这回考的是这学子的学问,让他当廷赋五言八韵诗一首,时间半炷香。
接下来还有考校其他政事观点的,也有实事,譬如关于农业发展,关于水利、民生等等的问题。
不知为何,所有的贡士,其他九个都被一一喊上去答话了,最后就剩闻子吟一个站在后面,被他们的身影遮住了。
等到最后一个考完,上头的皇帝喝了口水润喉,不紧不慢方才道:“闻子吟何人?”
“大皇子、二皇子、内阁大学士傅大人、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到!”
紧随其后,门口的太监唱喊到。
闻子吟上前一步,“学生闻子吟。”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