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大少爷有动静了!”
一名丫鬟惊叫道, 要知她入府多年, 从未见过大少爷有这般反应。
马氏顿时激动得胸中狂跳,她顾不得身子, “噗通”一声跪地, “求仙长救救我孩儿!”.
可道人却没应她, 而是表情复杂地打量着天赐,马氏心急, 又求道:“仙长, 求您救救天赐吧!”
道人让丫鬟们扶马氏起来,轻咳道:“哦, 先让我为他把把脉吧。”
他搭上天赐手腕那一瞬,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但很快垂下眼帘掩住神色,片刻后,说了一句让马氏欣喜若狂的话,“府上大少爷并非傻子。”
马氏一急,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 “仙、仙长, 您真能救他?是、是呀, 我家天赐学什么都快,纵然……有些不寻常, 可也不像傻子呀!”
以往不论大夫或是道士和尚, 都说天赐是傻的, 她虽没有反驳, 可心里怎么也不愿认。
“他之所以这样,盖因他与仙门有缘,如今沦落俗世,被凡尘之气侵染,看上去才会神智不全。”
园子里骤然安静,虽然道士不像坏人,可怎么感觉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马氏试探道:“敢问仙长,我孩儿可还有救?”
道人矜持地颔首,“只要我点醒他的灵台,神魂就能归位。”
有丫鬟实在忍不住道:“你、你莫不是骗人的吧?”
道人笑而不语,只定定看向马氏。
马氏犹豫片刻,心道众目睽睽之下道人还敢伤人不成,何况,自道人进门,天赐便一直望着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这般古怪,她总要试试。
于是牵着天赐的手走近道人,“仙长,请吧。”
道人伸出一指,指如葱根,指甲饱满润泽,轻轻点在了袁天赐眉心处。
马氏与几个丫鬟都紧张地盯着道人,就怕他有一丝不轨。
忽然,一股强烈的寒意降临,与冬日寒风不同,寒意中带着锐利杀气,就像面对一把寒光宝剑,死亡只在刹那!
所有人身体轻颤,面白如纸,马氏只觉得小腹下坠,忍不住痛呼一声。
一双小手扶住了她,寒意顷刻间散去,反有股温热暖流涌入马氏身体,疼痛霎时被驱逐。马氏愣愣地低下头,就见到她的宝贝儿子水濛濛的眼睛眨了眨。
“天、天赐?”
对方歪着头,满目疑惑地望着她。
马氏抑制不住心中狂喜,尽管天赐依旧没有说话,但他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人性表达!
“天赐!我是你娘啊!”
周围的丫鬟们回过神来,也抖着嗓子催道:“大少爷,快唤夫人一声娘啊!”
袁天赐茫然地转头,又望向青年道人,道人对他微笑,他愣了愣,有些僵硬地学着对方翘起嘴角,展露出五年多来的第一个笑意,遂又将视线移回马氏身上,奶声奶气地唤了句“娘”。
“诶!我、我的儿!”
马氏眼泪夺眶而出,一把将天赐搂入怀中,泪水很快打湿白狐披风上的绒毛。
几位丫鬟相互拉着手眼角微红,老嬷嬷拿出帕子拭泪,唯有道人稍稍睁圆了眼睛,强行将想要上翘的嘴角拉平。
哦不,还有趴在他肩头那只奇怪的鸟,身上的绒毛颤抖着,一只翅膀正乱拍一气。
等马氏尽情地发泄了会儿情绪,蓦地抬头,“快!快去把老爷请回来!咱们天赐好了!”
总之,宅子里一阵鸡飞狗跳,很久之后才有人想起道人的存在,忙将他迎入正堂。
没一会儿,袁根柱风一般地冲进来,他脸色潮红,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分明是寒冬腊月天,可他的背心都被打湿了,晕出一块深色水渍,膝上还沾了一片泥污,多半是回来的路上跑太急跌了一跤。
袁根柱面上的表情谨慎中带着期待,期待中有着害怕,他害怕失望,害怕一切只是场空欢喜。
他眼中没有别人,只有马氏身旁坐着的小男孩,袁根柱紧绷着脸,小心翼翼道:“天赐?”
袁天赐却又看了眼道人,见后者对他点点头,于是他细声叫道:“爹!”
袁根柱整个人如遭雷击,他身体一晃就要摔倒,忙有仆役上前搀扶。袁根柱嘴唇不住抖动,喉咙里终于溢出一声“好”,但又很快化作哽咽。
他没有急于查看宝贝儿子,而是向了坐于上首的道人拜下,还不等他膝盖触地,身体却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托起来。
“天赐与我有缘,救他无非一份因果,袁老爷不必多礼了。”
道人的声音清透,莫名让人心安,袁根柱定了定神,道:“不知仙长尊姓大名?我定要为仙长造庙宇塑金身,让整个嘉裕府、不,整个湘国都知仙长慈悲与神通!”
道人站起身来,缓缓道:“贫道景岳,袁老爷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说了,天赐与我有缘。”他忽然手指向袁天赐,“我只想带走他。”
场中人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都傻掉了。
景岳:“此人本应是仙门中人,若强行拘于俗世反会折了福,不若随我修仙去吧。”
袁根柱欲言又止,多年来他走南闯北,听说过不少仙人的故事。但湘国不大,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仙人,多是招摇撞骗之辈,下意识的,他就认为景岳想骗走他的天赐。
可转念一想,对方本领不凡,气质出尘,这些都不是假的。他又回忆起捡到天赐以来的种种,心里不由得信了几分。
即便如此,让他舍了天赐,他又如何舍得?
袁根柱正想着法子拒绝,忽有人道:“我答应。景仙长,你带天赐走吧。”
他诧异地看向马氏,一脸不可置信。
马氏对丈夫的震惊视若无睹,眼眶通红道:“我虽是妇人,但也知大义,仙长救了我儿,便是我儿的再生父母,于情于理,我袁家欠你一份恩情。何况,修仙问道乃是凡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我又怎能为一己之私阻了天赐的前程?”
景岳终于收起了懒懒的作态,颇有几分动容地拱了拱手,“多谢夫人成全,多谢袁家照料天赐。”
想了想,他取出朱砂黄纸画了道符,符一成,立刻有数道青光没入黄纸中,如此手段更让袁家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
景岳:“收好此符,只要不作恶,此符可保你们百年富贵安康。”
众人无不心惊,纷纷跪地磕头,再一抬眼,道人与袁天赐都不见了。
袁根柱望着园子里忽然飘起的细雪,喃喃道:“世间还真有神仙啊……”
说罢,眼神再度黯然。
**
嘉裕城,后山。
阴寒潮湿的山林中,景岳单手抱着袁天赐缓行于山道上。
他打量着怀中小小的人,不免叹道:秦真君啊秦真君,你如何变成这样了?难怪他遍寻不着!
原来,当初葬星海一役,秦燕支斩裂九天,裂痕愈合时的最后关头,景岳将天竹老人送他的玉石打入秦燕支体内,两人双双被卷入了九天缝隙。
缝隙中尽是混沌,混沌中尽是煞气。
景岳知道,若不能在短时间离开此地,他和秦燕支将永无生还的可能。
于是他冒险一搏,使用了一种近古时期就已失传的秘术——三十三天定界咒。
须知九天之中除却一方大世界,还有亿万小世界,传言渡劫飞升的大能甚至可以自行开辟一方小界。
大小世界彼此独立,分属不同空间位面,就算偶有交汇,也无人可见,无处可寻。除非小世界有人突破了该界的天道法则,才可能感应到与大世界之间玄妙的联系,从而捕捉到一缕因果线,飞升入大世界。
当时他们身处九天缝隙,本就不受天道法则限制,也就是说,景岳也能感应到大世界的存在,在此基础上,三十三天定界咒能为他勾连大世界,助他重新返回。
方法是他从中古秘境里得来的,从未试过,很不靠谱,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上了!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正当他准备带着秦燕支重新投入大世界时,忽然感到一层无形的阻隔,神魂当即剧痛,仿佛被切割成两半,导致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他苏醒,竟发现自己裸/身躺在旷野之上,不但身受重伤,且随时携带的乾坤袋、须弥戒还有小沧澜剑都没了踪影。这些物品都有他的神识烙印,他却一点都感应不到,当时景岳就怀疑,自己很可能意外坠入了某个小界。而他的随身之物不在此界法则中,被排斥了出去,多半已永远消失在九天缝隙。
景岳心中难免失落,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秦燕支消失了。
他强撑着在附近找遍了也不见人,心中惊惧地想,莫非秦燕支还留在九天缝隙中?或是没和他坠入同一小界?若是后者还好,前者嘛……秦燕支只有身死道消一个结局。
景岳忍着痛苦释放出神识,受此地法则限制,神识被削弱许多,他只能隐隐感应到小界中有与他同属一脉的气息,只是方位捉摸不定,仿佛咫尺之近,又仿佛天涯之远。
但景岳还是松了口气,至少意味着秦燕支也在这里,并且还活着。
从此,景岳踏上了寻秦之路,一找就是三年,也慢慢对这方小世界有了了解。
此界名为昊天界,共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大陆,中间则是一汪海洋。
每块大陆都有几十个国家,这些年,景岳几乎踏足了东南两块大陆所有国家,到了第四年,他转道入西大陆,终于遇上了老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景岳背着重新攒起来的行囊高高兴兴地上路了!他顺着河流拐上了一座山,又吭哧吭哧爬上了半山腰,忽然,景岳顿住了脚步。
前方,有一道奇景——六只野猴子正在围攻一只小鸡。
小鸡看似瘦弱,战斗力却不俗,时而上蹿下跳躲避猴子的攻击,时而左挠右抓给猴子们添伤挂彩,最吸引景岳视线的,是小鸡它有一身蓝毛。
“……叽叽?”
张牙舞爪的小鸡猛地僵住,差点儿被猴子捉到,景岳一道灵力打在猴子身边,吓得几只猴子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景、景景?”
“景景景景景景景景景景!!”
“真的是景景吗?叽叽是不是在做梦呀?”
灰头土脸的小蓝鸡眼泪汪汪地瞪着景岳,两只翅膀搅在一起,偏偏一动不敢动,仿佛它一动,梦就会醒了。
景岳心里一疼,他的叽叽从来都是光鲜又圆滚滚的,眼前这副遭了饥荒的难民样,和以前一比真的判若两鸡。还有,叽叽总是很怂很胆小的,此前还因为生机大阵损耗许多,可见它刚才和猴子厮打时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知经受了多少磨难才给逼出来的?
而且,他明明将叽叽交给了林真君,可叽叽却出现在这里,说明叽叽当初就追着他,跟他一块儿落入了九天缝隙,但他竟一点都没察觉,他对不起叽叽。
景岳眼睛泛酸,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叽叽,我是你的景景,不怕了,我找到你了。”
“景景!!!”蓝凤“哇”地一声哭出来,连跑带飞地扑向景岳,扒住他的前襟不放,抽泣道:“景景干嘛把叽叽送给别人,景景别不要叽叽!”
景岳忙抱住它安慰,“我哪里舍得不要你?只是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危险,担心你出事……”他见叽叽还要嚎,忙道:“是我错了,以后再不会了。”
蓝凤打了个哭嗝,“总之、总之以后景景都不许扔下叽叽!”
景岳:“好。”
蓝凤:“景景发誓。”
景岳:“我发誓。”
景岳好说歹说终于得到了叽叽的原谅,他才得知九天裂痕愈合时,叽叽也追了过来,一直抓着他的腰带。只是他当时满脑子想着要救秦燕支,根本没注意到腰上还挂了只小凤凰。
景岳揉了把蓝凤的脑袋,“以后你也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听见没。”
蓝凤不高兴地撇过头,靠在景岳身上装死。
意外找到了蓝凤,景岳忽然就想停一停,他能感觉到除了叽叽,小界中还有他熟悉的气息忽远忽近,那只能是秦燕支了。只要对方还在此界,凭他们同是外界之人的因果牵扯,冥冥中必然能相遇。
于是,他住进了山上一间无人的破道观,成了里边唯一的道士。
此界中灵气虽不如大世界充盈纯粹,但对身为全灵体的景岳影响不大,至少他的修炼速度并没有减缓太多。
修炼的同时,景岳偶尔也下山帮人捉捉鬼,找找人,探探消息……总之,是个接地气的道士。
第五年的某一日,他又下山探望一位孤寡老人,恰好遇上了对方某个远房亲戚从湘国回来,正在老人家中做客。
景岳所在的国度是陈国,与湘国毗邻,那个小伙子时常游走湘陈两国做生意。
闲谈中,对方提到湘国有一座嘉裕城,城里有个富裕的大善人,大善人五岁的大儿子是捡来的,还是个傻子,但大善人从不嫌弃,始终爱子如初,甚至为了给大儿子治病,花了不止千金。
小伙子:“我一个兄弟就在大善人府上做事,因此才知道一些内/幕。听说傻儿子被大善人捡到时还只是婴儿,但浑身都是剑伤,唉,这得多狠心的人才能对个婴儿下此毒手?我总怀疑傻儿子的身世有异,说不定就有了不得的仇家,大善人一直养着他,也不知会不会招来祸事,只希望好心有好报吧。”
当景岳听见“满身剑伤、五岁、裸婴”时,心里莫名就有一种急迫,他追问道:“可知大善人具体是哪一天捡到他儿子的?”
小伙子乐道:“我还真知道!是五年前的三月初三,大善人把这个日子定成了傻儿子的生辰。”
……五年前的三月初三?
景岳心神巨震,那不就是他坠入小界的日子吗?
秦燕支?五岁?傻儿子?
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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