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马德拉岛

    但钱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开口, 他想了好几天，才委婉的对爱丽丝提出, 他愿意支付她前往马德拉岛疗养的费用, 包括奥斯汀太太以及随行仆人的费用。

    爱丽丝先是吃惊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看得他有点心慌，接着她就笑了。

    他忙说：“我是担心……奥斯汀太太钱带的不够。”

    她温柔的说：“谢谢你的好意，母亲带了汇票, 钱用完了会去银行取。”

    奥利弗窘了一小会儿, 假装坦然，“我怕你因为钱的问题等不到完全痊愈就匆匆离开。”

    “钱跟人的性命不能比, 如果有希望能治愈, 我肯定不惜花光所有的钱来治疗。钱花光了可以再赚, 命只有一条, 死了就没了。”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总之, 不要为了钱的事情担忧，在我心里，什么都没有你重要。”他伸手轻轻拂弄她鬓发。

    “我知道啦。”

    早先她知道自己是得了肺结核, 也吓坏了，怕自己真要年纪轻轻死掉, 毕竟那些出现在各种小说里的肺结核病患者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19、20世纪的作家特别喜欢在作品里描写肺结核病患者，一来因为肺结核病常见高发，二来, 当然是肺结核发病时候咳血的凄美场面了, 后世笑称这是“文艺青年病”。事实上, 肺结核带菌者极为常见，一旦居住条件或饮食条件不好，就很容易发病。

    她也明白她为什么会发病，就是因为父亲去世导致的心情低落，以至于厌食、晚上睡不好，这样白天就不会想出门，总想睡觉，一直待在房间里；加上之前得了流感，免疫能力下降，于是结核杆菌趁机发作。

    要是在后世，肺结核压根不算什么大病，发现的早基本都能治愈，药物也不贵；而现在的问题就是，还没有人发现肺结核是因为结核分歧杆菌感染导致的，没有特效药，有钱人还能去空气清新的地方疗养，穷人得了肺结核基本就是等死了。

    医生说她发现的早，现在只是第一段，症状不太严重，之所以会一下子瘦的那么厉害，主要不是因为肺结核，而是因为厌食，要她先好好吃饭。

    得病不算可怕，随之而来的才算让爱丽丝认识到人性——友情以及爱情。

    贝克福德父女在参加了乔治牧师的葬礼之后，返回了丰山庄园。得知爱丽丝生病，苏珊第一时间寄来了1万镑，说是她的全部私房钱，要她用这笔钱去国外疗养，也是第一时间推荐了马德拉岛。马德拉岛之前是葡萄牙领地，拿破仑上台后，英国海军趁乱实际占领了马德拉岛，马德拉岛上现在有英国陆军驻军和军港，是地中海船只前往英国、北欧沿海各国的中继站，弗朗西斯的军舰要护送前往马德拉岛的补给船，爱丽丝就是在等哥哥派人来接她。

    露辛达也来参加了乔治牧师的葬礼，还在奥斯汀家住了几天，爱丽丝本着要对人负责的态度，也给她写了信，要她赶紧去找医生检查。露辛达回信说自己没事，给她寄了1000镑，也叫她赶紧去疗养。

    至于卫斯理和威廉，分别来探望过她，只是她同样没有见他们。他俩都知道奥斯汀家有足够的钱送她出国疗养，威廉帮她找了好几名医生来复诊，医生们的年龄不同，但都说她还好，只是第一段，及时疗养，痊愈的可能性很大；卫斯理说要陪她们去马德拉岛，但奥斯汀太太觉着他既不是女婿又不是亲戚，不好麻烦他，坚决推辞了。

    至于伊沃——要说她有多爱伊沃，倒也没有，伊沃对她恐怕也是一样的，一听到她病重，就吓得跑掉了。她给牛津大学宿舍寄了两封信，又给温切斯特的戈登大宅和罗斯特郡的法拉第庄园各寄了一封信，但都没有得到回信。她想过这几封信会不会被戈登先生或是戈登太太藏了起来，不让伊沃看到，但她病了，他又不是不知道。收不到她的信，他怎么也得写信过来问问吧？

    还在伦敦的时候，她还抱着希望，伊沃放假了，总该能来看她了吧？但是，奥利弗和拜伦都来了，他仍然没有来，这可让她失望极了。

    生病的人因为有太多时间没法打发，总会东想西想。

    ——伊沃或许并不是不想来看她，没准他回牛津之后就发病了，所以他没法来？但是，写封信又用不着很多力气，也花不了很多时间。所以，这件事情的唯一解释只能是，他被父母关起来了，不许他过来看她。

    一个失去人身自由的人才会没办法过来看她，就连寄信都不能。

    这么一想，她倒勉强算是能接受了。

    做父母的想要辖制不听话的孩子，最常用的就是经济封锁；经济封锁也不管用的时候，大概会是威胁断绝父子关系；再下一步，就该是禁锢人身了。

    噢，可怜的伊沃！

    他一直都是父母的乖宝宝，备受宠爱，从来没有面临过重大选择，很难说他会不会反抗父母，说不定很容易就会被说服了：不给钱加断绝父子关系就足以让99%的年轻男人望而却步，剩下那1%为了爱情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有一半的几率会被现实教做人，另一半几率会被发誓这次要狠下心来的父母关起来。

    所以不管伊沃遇到的是什么情况，他俩之间的感情再也没法维持原样了。

    她有点难过。但从戈登夫妇的角度来看，他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毕竟负责任的父母就应该保护孩子不受伤害，不要跟快要死的女孩继续来往。一对恋人之间的感情会受到无数外界因素的影响，如果对方的父母不喜欢你，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勉强了。

    就让这段少年爱情随风而逝好了。

    *

    疾病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不管是爱情，或是其他。

    仔细回忆之前的人生，爱丽丝认为自己过得未免太顺利了。

    “一切顺利不好吗？”奥利弗疑惑的问。

    “如果只想做一个淑女，我的人生当然最好什么波澜都不要有，最大的问题也就是选择谁成为丈夫。”她望着他笑了一下，“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选择父母，其实我们选择不了，谁都选择不了，这个作废；第二件就是选择丈夫，选择一个‘好’丈夫很重要。不对，我说错了，其实有三件，最重要的第三件，是女人要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男人不也是吗？我们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但能选择我们的妻子，以及我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说的对。”她拎着裙子，在过膝的草丛里走着，“大部分像我这样阶层的女孩，走着一条很多人都在走的路，也是这个社会想要她们走的路：长大、学着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到了合适的年龄就结婚，然后生一大堆孩子。可我不知道，难道女人的命运就该是生一大堆孩子、整天操劳不休吗？”

    “你上次——你上次似乎不是这么说的。”他跟在她身后，踩着她走过的地方。草丛里她走过的地方倒伏了一片，又缓缓弹回来一些。转头望向来路，足迹已经不很明显。

    “我上次说什么了？”

    “你说，你是一个能自己赚钱的女人，所以我别想让你待在家里做贤妻良母。”

    她瞥了他一眼：这人也是非常会顺杆爬了，明明根本没有他什么事好吗？

    “所以，你弄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明白了一点。”

    “我以前还一直认为自己永远年轻，根本就不会死——我才17岁，怎么也得到70岁才会面临死亡的问题吧？”

    “你别总想着会死，你不会这么年轻就——”他垂下眼帘，望着地面的草丛，“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没有去过那些你想去的地方，没有做完你想做的事情，你不会死的。”他走快几步，跟她并肩，左手握住她的右手。

    她朝他笑笑，“我没有总想着会死啦，我还挺乐观的。你呢？你害怕吗？”

    “这没什么好害怕的，我可能早就被传染了，但一直没有发病，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发病。要说害怕，我也只是怕你——怕你会有什么事。”

    “那你父亲呢？他知道了吗？”

    “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奥利弗诧异。

    “说不定他会威胁不给你年金了，或者取消你的继承人资。”

    他轻笑，“你把男爵大人看成什么样的笨蛋了？你得了肺结核，后续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你痊愈了，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第二，你……你病逝了，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在他看来，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我跟你结婚，然后你死了，我成了鳏夫。不过，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即使我成了鳏夫，也会再找到一个合适的妻子的。”

    爱丽丝表示赞同，“这确实。”客观分析一下，确实没毛病。

    “所以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半开玩笑的说：“要是男爵愿意出个2、3万镑，买我离开你，我一定会把钱收下。”

    “好，你可一定要收下，然后这钱我们一人一半。”

    她顿时哈哈大笑。

    奥利弗大部分时候很温和，爱丽丝几乎没见他发过火，就是埃文以前欺负她，他也只是背后收拾埃文，没让她见过他发飙。他有那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的特有的冷幽默，她经常gat不到他的幽默感。

    她以前认为伊沃跟她的性情相似，更合得来，奥利弗不免略嫌沉闷了一些，但——

    “又在想什么？”

    “在想——弗朗西斯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我想早点去马德拉岛看看。威廉和卫斯理他们去过马德拉岛，说那儿还不错，有码头有军港，还有很多贸易公司，很多运到英国的货物都在那儿转运，没准那儿会有很多新鲜的外国食物。”

    “我听说已经有人在那儿开辟的葡萄种植园，出产的葡萄很不错。”

    “用来酿酒？”

    “对，也有大粒的那种葡萄，当水果吃的那种。”

    她停下脚步，他随即也停下来。

    她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再多走一会儿吧。”

    *

    弗朗西斯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周才派船过来接奥斯汀太太和爱丽丝。他派人带了一队水手，租了一条小型渔船到码头来接人。

    是托马斯表哥家的弗莱明，小伙子在海上晒得皮肤黝黑，看着十分健壮。他今年24岁半，比爱丽丝大7岁，比奥利弗大1岁半，爱丽丝跟亨利到伦敦去的时候，弗莱明刚去海军学院。

    奥斯汀太太给弗莱明带了托马斯写给他的信、妹妹四月和小爱丽丝写给她的信，还给他带了一些衣服。弗莱明翻了翻信，发现仍然没有母亲玛丽写给他的信。他掩藏住心底的失落，故作轻松的说，船长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船舱，仆人也可以全部带过去，不用担心。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登上了卡诺普斯号军舰。

    英国与法国在海面上的局势已经接近稳定，法国舰队基本见了英国军舰就躲开了，怀特岛到马德拉岛上航路畅通无阻，但为了以防万一，运送军需补给的货船还是需要军舰的护送。

    军舰上的饮食习惯跟陆地上一样，都是下午吃正餐，不过军舰上的午餐吃的更好一点。有一半的菜色都是鱼虾等海产品，还有很丰富的水果、蔬菜、肉类，可以说伙食相当不错，或者至少军官们吃得相当不错。

    弗朗西斯邀请母亲以及奥利弗与他共进晚餐，陪坐的还有其他高级军官。弗莱明没有上座的资，他带着奥斯汀家的仆人给爱丽丝送去了晚餐。

    “你吃过了吗？”

    “我等下和其他军官一起去餐厅吃饭。”

    “你们吃得跟弗朗西斯不一样吗？”

    弗莱明笑笑，“只是少几样菜，差别不大。”

    “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坐下来一起吃吧。”

    船舱里大部分家具都固定在地板上，但还是有些椅子可以搬动，席德妮搬了一张座椅过来。

    他俩虽说是亲戚，但实际今天才见了第一面。

    她说到以前没见过他，弗莱明笑着摇头：“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那时候大概4岁。”

    “那时候我太小了，不记得了。”

    “你长得真快！”

    “我都17岁了。”

    “嗯，你比四月小两岁。四月……她怎么样？”

    “她挺好的，有位詹金斯先生最近常去拜访她。玛丽说——嗯，玛丽说四月可能年底就会订婚。”托马斯表哥家现在经济宽裕了，给四月找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还是没问题的。玛丽表嫂为了避免四月再次爱上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赶紧着带她到处参加舞会和其他社交活动，效果显著。

    “——我母亲还在恨我吗？”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她。

    “她几乎不提到你，也不再提到小托马斯。”

    弗莱明用叉子无意识的叉着一条鱼，将鱼肉叉成一瓣一瓣，“母亲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她总会原谅你的。她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不能再失去一个。”

    “父亲说，他还在找托马斯，他不会放弃的。”

    爱丽丝点点头。玛丽表嫂其实反而是先放弃的那一个，她将她的爱和全部关注都给了幼子沃尔特，不再提丢掉的小托马斯，也不再提再也不回家的弗莱明。

    也就是这个时代离婚很不容易，而他们又再生了一个孩子，不然的话，就算没法离婚，他们也会分开。孩子因意外死亡或失踪后的头一年，最容易导致夫妻离婚或分手，绝大部分夫妻都会陷入互相指责中，比如玛丽责怪托马斯不能每天都回家，托马斯责怪玛丽为什么没有带着弗莱明和小托马斯一块儿去剧院。

    想着前几天她才对奥利弗说过她的生活过得太顺利，比起弗莱明来说，她真的是很幸福了。所以现在上帝终于看不过眼，要让她得一场大病？

    *

    海上的行程很快，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马德拉岛。

    补给船和军舰都在军用码头停靠，弗朗西斯在码头上雇佣了马车，将奥斯汀太太、爱丽丝、奥利弗送去英国人聚居的丰沙尔，他在丰沙尔租好了别墅，不过他不知道会多一个奥利弗，而且他也不适合跟爱丽丝住在同一栋别墅里。

    奥利弗去住了旅馆。

    丰沙尔建设的不错，本地原住民早就被迁走了，绝大部分葡萄牙移民也被驱逐回本土，现在丰沙尔基本都是英国人，除了建筑风还是葡萄牙殖民地风之外，其他就跟英国小城市没什么两样，走哪儿看到的都是英国人，听到的都是英国口音。

    7月的马德拉岛不太炎热，因为地处海中，雨水多，早晚极为凉爽，中午稍热，也很少超过30度，已经迅速成为英国有钱人最喜欢的海外疗养地。

    物产很丰富，早就种植了香蕉、葡萄、西番莲、无花果、木瓜、菠萝、柑橘、番茄、甘蔗，重点经济作物是葡萄和甘蔗，甘蔗制糖，葡萄酿酒。

    基本没人种小麦，全靠英国本土运送面粉，然后运回去各种水果和白糖、葡萄酒，生意做得很红火。

    还因为水果出产多，本地面包房特别喜欢做水果面包和果酱面包，松软美味。

    奥利弗每天早上7点过来，陪爱丽丝外出散步，回来的时候，就在路边的面包房买上一些面包当做早餐。爱丽丝喜欢喝果汁，凯特每天早中晚都会用挤压式的手动榨汁器做几杯果汁，葡萄混西番莲，木瓜混菠萝，柑橘混菠萝，甘蔗混木瓜，各种混搭。

    无花果不好榨果汁，主要是鲜食，因为马德拉岛降水多，不算太甜，甜度可以说是刚刚好。

    吃过早餐之后，爱丽丝不着急回别墅，而是在丰沙尔唯二的书店里随便挑一家逛逛，差不多每天买一本书，书店里大部分都是小说，因为来疗养的人可不想整天看什么严肃的读物，小说最好了，适合打发时间。

    奥斯汀出版社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在书架上，奥利弗还挺诧异，怎么奥斯汀出版社铺货居然都铺到马德拉岛上了？

    除了J·Austen的《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今年新出版的《珍妮特》之外，还有Lady Christiana的《英兰恐怖故事》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Alice Leigh的《女巫季节》上下册、《绑架恶龙的公主》。

    爱丽丝对一些游记感兴趣。这个年代欧洲人喜欢写游记，也喜欢看游记，很多知名作家都写过在本国之外的国家旅行的游记。有的人写的有趣，有的人写的详细，就算那个国家和城市你去过，但看别人用文字叙述出来，还是别有情趣。

    “你想去哪个国家？如果只让你选3个国家的话。”爱丽丝手里拿着一本中东游记，随口问。

    “意大利、奥斯曼、中国。”

    她意外，“中国？为什么？”

    “大概因为，很远，很神秘。”他反问：“你呢？你想去哪个国家？”

    “俄罗斯，埃及，美国。”

    “这好办，等你痊愈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游历，我陪你去美国，你也可以陪我去中国。”

    女人在外旅行极少有自己出门的，仆人不能算正式的陪伴，必须跟父亲、兄弟一起出行，再有就是丈夫了。当然，还能是寡妇。

    爱丽丝没有父亲了，哥哥虽然多，但没人能陪她一起旅行，奥利弗又不是她的丈夫——噢！他又转着弯在说“将来”了。

    这人还真是含蓄！

    “那还要很久呢，至少要一年吧，一年要是不行，得要两年，或是三年。”

    “几年都没关系。”这会儿书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他小心的拂了一下她的额发，手指继而在她脸庞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因为还病着，他俩之间最多就是拉拉手、碰触她脸蛋这种接触程度了，他还从来没有吻过她。